2022 池上秋收志工後記:留下的人

by 柯智元
池上秋收志工


屆齡青春期的人,給你的第一印象是什麼?

你覺得,選擇擔任池上秋收志工的年輕族群,大多是怎樣性格的人?


預期,與不預期

帶著宗教情懷的扎西拉姆.多多曾經寫道:

「無論你懷著多大的善意,仍會遭遇惡意;無論你抱有多深的真誠,仍會遭到懷疑;無論你呈現多少溫柔,仍要面對刻薄;無論你多麼安靜地只做你自己,仍然有人按他們的期望要求你;無論你多麼勇敢地敞開自己,仍然有人寧願虛飾出一個他喜歡看到的你。但無論如何要記住,你的人生由你書寫,而不是任何人。」

前幾個月生日,時常回想過去八年的創業過程,自問對這段話,有沒有什麼更深的體會。

帶著扎西拉姆.多多的叮嚀,靜靜上了火車。

每個冬季以先,秋收稻穗音樂節,總是臺東池上鄉的年度大事。

這次接到的專案任務,是記錄池上國中的志工,側拍他們如何把這個2500多人,佇立在稻田中央的廣大觀眾席,從空無一物到排滿椅子的實況。

出發前,以為這只是個普通的拍攝專案。覺得自己難免拍到一群臭臉,心不甘情不願的學生,做著一些大家不想做的鳥差事,然後再看著他們臭著臉,流了滿身汗回家。

正逢幾個月前的地牛翻身,由於接近震央,臺鐵的軌道需繕修,嚴禁行駛,想去池上要先在花蓮玉里下車,搭客運到富里,再轉乘區間車駛到池上鄉。

旅行的第一天,便感受到了花東住民返家的不便。以前的感覺是「新聞報導」。現在則是被報導裡說的後續影響,直接重擊介入,成為行動的實體障礙。

靠著友人協助,終於輾轉抵達了池上鄉。

一開始到達會場的時候,跟他們說明任務的,是一位很年輕,滿有活力的學校主任。小朋友一邊忙碌,主任透過藍芽連線用擴大機放出來的音樂也很流行,我懷疑年紀不會跟我差到太多,甚至有可能比我小。

那時候想,這麼年輕的老師,畢業後沒有選擇去到都市,池上應該原本是他們的家鄉吧。但因為任務繁瑣,也沒什麼機會跟這群老師多詢問。站在集結成群的掃具旁,想說沒關係,稍後拍完這些臭著臉的小朋友,就準備打完收工。

聽到主任告訴這群孩子,今年的任務可能會比較挑戰,希望大家更彼此團結,彼此合作。事後瞭解,原來是因為面臨少子化,這屆可以來幫忙的同學,大概降到三十位,是去年六十位的整整一半,但是待處理的椅子數量,跟前幾年是完全一樣的。

想到這群學生,要面對的是兩倍的工作量,或是更長的工時,我完全能夠想像那個工作的臉,應該要有多臭就有多臭。

「就算沒有臭臉,頂多就是拍到面無表情吧。」

沒關係,反正只是記錄志工服務的過程。我做好我的工作,他們做好他們的工作。這樣就好。

但事後我發現,自己完全想錯了。


椅子上的編號,是三人為一組,一張一張椅子對號,貼上去的。而這個場地有2500多張椅子。



完成這個艱鉅任務的,就是那三十位池上國中志工的一雙雙手。全部純手工。





志工與太陽



曾經擔任過那種為了賺取畢業點數的志工,卻很少有這類體驗。

在這裡待上兩天,我經常看到池上國中的志工們,是笑著工作的。

你如果聽我這樣說,或許會以為這差事鐵定是爽缺。呃,不是。

讓我先形容一下秋收時節,臺東常有的天色。

藍天、白雲,與艷陽。

加上周圍是金黃的稻田,更把整個舞台照耀得閃閃發亮。

周圍許多舞台工作人員(大哥大姐),是把毛巾直接散放,披在頭頂爬上爬下的。

行走在他們當中,真沒聽見孩子們有什麼抱怨,僅管他們做的是大量體力的勞動,例如打掃(掃地、拖地),搬椅子,排椅子,擦椅子(那邊有一種原生小蜘蛛,結網快、密集且大量),還要洗刷流動廁所,這些看起來沉悶乏味,甚至極其狼狽的工作。他們對來往的民眾,始終有禮貌,甚至還會貼心幫如廁的人,提著背包,等他們從流動廁所出來。還真沒看過這種等級的服務態度。

每一屆都有之前擔任過志工的老鳥,也有不少新人。主任一開始都會細細指導他們,如何排成一列,用團隊合作的方式,接力把椅子從最下端,傳上去舞台最高處。接著如何拉水線,定位每一張椅子,然後再三人一組,依序貼上正確的貼紙,完全緊密貼合,毫無歪斜,也沒有留下難看、隆起的氣孔。

孩子們專注地,一寸一寸地,慢慢對好,擦好。雖然是純手工,每張椅子卻能精準到像是同一個工廠開模後的成品。

其實有點驚訝,這群孩子是不是有什麼我沒看見的內在力量支持著他們在豔陽下始終保持笑瞇瞇。

還真沒料到,一群正值青春期的志工,做起事來會是這樣的態度。

看著相機裡的顯示窗,這些疑惑我還是只有默默放在心裡,沒說出口。


這段時節在池上,映入眼簾的,盡是飽滿、下垂的稻穗,等待蒞臨秋收的民眾,親眼見證土地蓬勃、生機的力量。




謎底


在離開池上以前,特別抽空去池上穀倉藝術館,看了一部紀錄片的特映場,叫《稻浪上的夢想家》。本片的主創——金馬導演蕭菊貞,也有特別來到池上會場,參與映後Q&A。影片播畢,她介紹許多片中的農友一一上台,跟我們互動。有些拍攝時的小故事,很令觀眾動容。

這部拍了兩年的紀錄片,講到池上鄉從最初推動在地產地標章,到受日本啟發,慢慢張開雙臂,歡迎藝術家進駐在地,用文化的力量,相輔相成蛻變了池上的種種。這一切背後的沈默推手——梁正賢一家人(敘事核心主要鎖定在梁大哥身上),還有這群池上稻農的貼身故事。

片長大概62分鐘,雖有許多故事支線尚未完全開展,但已夠回答我許多之前的疑惑。

原來,前幾天走過的那個秋收舞台,背後有這樣的意義。

它其實代表著這群臺東人的驕傲。秋收是在地的象徵——感恩的慶典。透過任何形式的藝術展演,例如雲門舞集的舞蹈,或是傳統歌謠、流行音樂的演奏、演唱,有一群臺東人希望在每個金黃稻穗搖曳的時節,召喚更多的鄉親定期回老家看看。(所以對外的售票演唱會大多訂在六日,而週五固定是招待當地住民的鄉親場,這是長久的默契)

臺東長年孕育出許多優秀的臺灣音樂人,他們成名後當然是受邀回到這個舞台表演的首選名單。比如張惠妹 A-mei/A-mitMatzka(很巧,他是池上的隔壁——金峰鄉,長大的孩子)。更有許多臺東以外出生的歌手與樂團,也以能夠受邀來到池上稻穗音樂節為榮。試想,此生有幾次機會可以在一望無際的稻田上表演?

今年,其中一位演出嘉賓是周華健。他笑說,在後台,為了固定頭髮,造型師噴掉了半罐髮膠,一上台卻經歷大自然的力量完全摧毀。在稻田舞台上,他的亂髮頂著一陣又一陣強風,有感而發道:走遍世界,還是第一次來到池上——這真是他唱過最美的舞台。

每一年,這群熱情的在地人士、台灣好基金會 Lovely Taiwan,還有池上國中應屆的孩子,總會登記報名來參加這樣的年度盛事。鐵定辛苦的志工名額,小朋友甚至是要用搶的,可見熱烈的程度。

想起今年蛋堡在教師節寫的回憶文,提到他高三時教化學的導師告訴他的:「真正的快樂不是做喜歡的事,而是喜歡上不得不做的事。」

先前讀過一篇2020年的報導,談到臺東縣每年出生數都只有一千多,死亡數卻有兩千多。長年戶籍遷出的大都大於遷入,導致人口負成長。甚至居民一度恐慌這塊區域的人口,難以逃過總有一天跌破二十萬的命運。

各種負面聲音與質疑裡,仍抱著盼望的人,選擇平靜面對。在喧囂的世界裡,將自己能力所及開展到極限。

有些人的努力,確實是如此值得尊敬。就算你回想自己一時幫不上忙,也會想把他們的故事散播出去。

這正是這群留下的人,讓你感受到的力量。


「是光暈,是稻浪,是美好,是無可取代。」
周華健認證,此生唱過最美的舞台。

p.s 感謝共好糧倉,感謝臺東縣池上鄉文化藝術協會,感謝池上國中。分別將這些重要的名字都標註起來,大家若有興趣可以分別點進去,關注這群人在做的事情。他們在意的,現在,過去與未來的美麗東臺灣。




撰文/攝影:柯智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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