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春節,我在捷運車廂,與許久未見的牧師聊天。
在美國西岸定居二十多年的他,過完這個年,又要再回到美國牧會了。
我們談到了那個教會界的六字箴言。
我:「牧師,想請問《聖經》中哪邊有記載『順服就會蒙福』這句話呢?」
牧:「《聖經》沒有直接說出這句話。這個觀念,就我自己的理解,是透過推論出來的。比如你看幾則《聖經》故事,像⋯⋯(以下本文先省略)」
我:「那有些教會很喜歡倡導『順服就會蒙福』,又是什麼意思?」
牧:「我覺得順服,該是『渺小的人面對上帝』這件事。而不是後來被過度延伸的『人對人』。」
我:「我聽過一些解讀的角度,把『順服』二字轉成對於上位者言聽計從的意思。」
牧:「嗯,我個人想這件事情的角度是:人不是上帝,人只是人。因此,基督徒該想的是『順服上帝』這件事。隨後的『蒙福』也該是由上帝而來。」
我:「那舉個例子好了,比如我在一個政府機關做事,我發現那位『地上的領袖』要求我做的事情,與上帝的教導抵觸或相互矛盾,此時我該遵照誰?」
牧:「上帝。」
我:「如果那位『地上的領袖』知道我拒絕合作,因而對我惡言相向,開始透過人際或媒體,四處散佈謠言中傷我,攻擊我。還對我努力來的職位、財產,甚至家人進一步要脅⋯⋯此時,我又該聽從誰?」
他若有所思了一陣,直視我的雙眼。
牧:「還是上帝。」
過了幾秒。沈默的牧師,又緩緩地開口。
牧:「智元,你剛剛說的,會經歷的那些,叫作『十字架』。」
XXX
「智元,你們的牧師平時聊政治嗎?」
Fargo 是無神論者,是陪我一起做公民運動的朋友。大我二至三歲。
此刻,他穿的 T-shirt,背上印著「今天拆大埔 明天拆政府」的字樣。
抽完菸,他走回了騎樓。而我還在原地發愣。
「喔喔!」
突然意識到 Fargo 正盯著我,等我回答。
「你現在問我可能不太準。因為我也是幾年前的印象了。嗯,平時好像不太講政治就是了。」
想了想,先這麼回應。
雖然我有印象教會曾經在聚會時間,播放一部談孫文、革命、清帝國、中華民國與基督教關係的紀錄片。
也曾經有牧師舉著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激昂上講台,談愛國(中華民族即將興起),談中國宣教(最後一棒將由中國人將福音傳回耶路撒冷),聚會最高潮,還要全體會眾跟著他一起下跪。
我仍舊沒有告訴 Fargo,那些年,我經歷的那些事情。
Fargo 接著說:「以前有去教會的朋友曾經告訴我,他聚會的地方,那邊流傳著一句話,叫『順服就會蒙福』。」
六字箴言啊。我聽過。
「你還記得朋友說過什麼事情嗎?」
「他後來好像也沒去聚會了。」
「喔?」
「我知道的也蠻片段的,其實。」
「嗯,應該兩造都有各自的理由,這很常見。跟終於發現彼此不適合的戀人,必須分手一樣。」
人潮逐漸聚集,其他夥伴還在過來的路上。我朝 Fargo 聳了聳肩。
「倒是他說過,他無法一邊聽著牧師說的『順服就會蒙福』這種教導,同時另一邊又做社會運動。」
「喔?」
Fargo 回憶:「他說過,牧師不希望他上街。」
嗯,有意思。
「因為他用的是週末的聚會時間吧。」我說。
哎呀,誰搞運動,會用週二早上週三下午,當然是六日啊廢話。
「不是。」
呃?
我盯著 Fargo。
「牧師說,那些他要抗議的人,都是上帝設立的權柄。身為基督徒,不順服那些權柄,就是跟上帝唱反調。基督徒該練習的是順服。」
理解。每個時代,總是有選擇與執政者站在一起的族群。
「他好像本來在教會是有個位置的。」
「什麼位子?」我笑問。
「我不太懂教會的術語⋯⋯」
「座位嗎?本來可以坐前排?」
「不是。我說的是頭銜、位置。」
他再次強調了一下ㄓ與ㄗ的發音。
「喔喔!頭銜。稱號?小組長那種咩?」
「類似。好像是小組長。」
「後來牧師把他換掉了。」
喔。
聽過類似事情。
「對了,你們這種有教會生活的,小組長,是幹什麼用的啊?我搞不懂。還是你們平時也在搞組織運動喔?」
那一刻,腦中閃過很多形容詞。
要受「裝備課程」的人
「無償」的志願者
為某個組織「負責」的人
生活會很忙碌的人
週末或平日晚上下班後得一直去教會的人
固定每週要撥出一段時間給另群人的「志工」⋯⋯
我不斷從各種詞彙裡搜尋,該用哪一種淺白的「非教會語言」,向 Fargo 說明。
「喔喔,既然順服就會蒙福,當然就是拿來蒙福用的啦!」
沒想到可以突然想到回這種幹話。本來以為自己不擅長。
Fargo 又問我:「水。那你當過小組長嗎?」
「欸!信不信?!我還真有!」
他盯著我。
「喔!那你蒙福了嗎?」
看來 Fargo 也蠻會講這種幹的。
「我有順服嗎?你看,我們現在站在哪邊?」
凱達格蘭大道。遠方,又是總統府。
是的。我說,又是。
「這倒是。」
「今 天 拆 大 埔 明 天 拆 政 府,是吧?」
我逐字唸出他的 T-shirt。
「隨便啦。反正拎北是要下地獄的。」
Fargo 再點起一支煙。
吐煙圈。
「那些人,我能離多遠就離多遠。如果他們全部在天堂,我還真的比較願意下地獄。」
我繼續看著他抽菸。
「因為,拎北重視生活品質。」
我沒有反駁。因為我好像也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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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面攝影:柯智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