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的事了。記得我人生第一次被推進病房的那一刻。
心裡不斷問:「為什麼會是我?」
是不是因為我不夠努力?
是不是因為我大意了?
要何時才能回到以前的時光?
疫情之下,許多謾罵、鬥爭與指責,每天自動推送到我們面前。
往後的日子,我們該如何自處?
之前去年(2020)在 Matters 上讀到湖北人共同寫出的封城體驗,那句總結很扎心。
「不再信任虛無的共同體,去愛一個個具體的人。」
只要願意,病總能讓我們重新看見許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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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自 陳茻,2021-05-24)
沈澱了一段時間,不確定有沒有真的靜下心來。還是決定寫這篇,給大家參考。
上上週,得知我有親戚與確診者有接觸史。
那時我正在往新竹的路上,疫情還沒炸開,確診人數慢慢增加,山雨欲來。
接到電話的時候,一顆心沈了下去。我開始作最壞的打算,如果我的親戚確診了,那我怎麼辦?
我們母親節才聚過餐,全家人一起。我晚到,沒動筷子,但喝了酒。
第一時間想起妻小家人,而後馬上又想起我的學生。我開始回憶我上課的時候有沒有把口罩戴好。有吧,我有好好消毒吧,我如何如何。但無論如何去想,總有一股不理性的自責情緒緩緩升起。
一路上我只能不斷確認我的口罩,那像是我唯一的浮木。
晚上電話通了,親戚沒事了。
我鬆了一口氣。
隔日,電話又來。
翻盤。親戚兩人確診。
掛上電話,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像是突然陷在很深的泥沼裡。
我接觸了確診者,那我接觸過的人該如何?
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力氣,從泥沼裡爬出來,只能感覺渾身忽冷忽熱,軟綿綿的。我開始翻找訊息和電話,硬著頭皮和每個開課單位聯絡。在母親節前上課的,請他們停課,因為我應該要被隔離。母親節後上課的,很難。
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他們我有接觸史,但僅存的理性告訴我,總得說,逃不了。
傳完所有訊息,在我自己的情緒無法冷靜的時候,用著虛假的文字包裝著慌亂,要大家別擔心。突然覺得中文系好像很有用,又沒用。
當晚我打了 1922 ,通報了我的狀況。電話響了很久,接電話的人卻一問三不知。
有太多事我需要弄清楚了。
我到底何時要被隔離?如果我確診,那妻子孩子該如何安置?孩子只有兩個月,有社工會接手嗎?
我需要去篩檢嗎?有防疫專車會來嗎?什麼條件符合才會被匡列?
沒有答案,只有不斷重複的台詞:
「我們不清楚」「要等疫調單位」「要醫生判斷」
電話那頭的聲音聽起來很茫然,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生氣,我知道他也無助。
「辛苦了,沒關係,這樣就好。」
我掛了電話。
隔日,另兩位家人出現咳嗽症狀,去醫院想要篩檢,主動通報接觸史,被擋了回來。
我打電話請他們收好行李,說隨時會被隔離,要有準備。
再隔日,二人發燒,篩檢後是陽性。
到了很晚很晚,兩人才被帶到檢疫旅館。
沒有藥,沒有其他的治療,但是有看起來很舒服的床。
此後就是一連串漫長的日子,我的家人們陸續接到通知,那是在好多天之後了。有人去篩檢了,所幸再沒有人是陽性。
而我也是此時才知道,從採檢出陽性到確診,要經過兩天左右的時間。
這段日子裡,有很多荒謬的細節,我不想細談,今天報導者的文章出來了,請每個人務必去看。那是真的,因為同樣的事情,就血淋淋的發生在我與我的家人身上。
我只能從這些亂糟糟的處理方式中,一次又一次讀到第一線人員瀕臨崩潰的情緒。
直到前天,也就是事發後第十天,我終於拿到我的隔離通知書。
我告訴衛生所的人,我已經自主隔離了快兩週了。他很緊張,一直說他沒有延誤,資訊一來他就打電話了。
我說我明白,辛苦了,真的辛苦了,保重身體。
有很多話我不想說,但我只想提醒大家,不要把所有批評的聲音都看成是反對黨的操弄、敵人的操弄。
陳時中很好,我相信他真的是很好的人。但他是人不是神,我們一直一直都不該把人當成神。從去年疫情開始
到現在我一直壓抑的焦慮,此時完全炸開來。有時候人們會親手將凡人推上神壇,再親手將他毀掉。
現在要面對病毒的,不是陳時中、不是蔡英文,是這個島,是這個島上的所有人。我們並不活在一個那麼值得樂觀安逸的地方,如果我們平時都會對社會不滿,那我們要知道那些我們平常會詬病的一切,公務體系也好,老舊思維也好,占著茅坑不拉屎的老人、住你家隔壁的鄉愿、還有很多價值觀跟你完完全全相反的人,這些人要跟我們一起面對,面對病毒、面對內憂外患、面對這一切。
這叫做同島一命。
如果我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還在潛意識裡幻想著哪天會造出一艘諾亞方舟,把那些我無法理解的人們通通踢下船,讓他們被洪水帶走,那同島一命就是喊假的,這艘船遲早要沈一沈。
事實是洪水不會來,或者說,這就是洪水,但你我都不是諾亞,只是森林裡無辜(或者天地不仁,死有餘辜)的小動物。
我沒有什麼具體的建議,只想請大家好好聽聽基層醫護指出的問題。台灣的醫療體系維持高張力運轉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們的高醫療品質,是他人的血汗流出來的。
最後,我想給大家一些希望永遠也不會用到的建議。
如果不幸需要被隔離,代表你接觸了確診者。確診者可能是陌生人,但更可能是你的朋友與家人。
如今我已距離接觸確診者有十四天,雖然隔離尚未結束,但我至今沒出現症狀,每日都有流汗,還有偶爾喝點小酒。自己對自己的健康也稍微放心了。
事情剛發生的時候,我一直在問一個問題:
「為什麼是我(們家)?」
我去算一個很無聊的問題,把全台灣的人口放在分母,把確診人數放在分子。
十百千萬,萬分之一,萬分之為什麼會是我?
來我只能接受一件事,在命運面前沒有什麼機率需要被計算,會就是會、有就是有,只有零,不然就是一百。
我相信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但我也相信是福不是禍。
是禍躲不過。
不要心存僥倖,這件事離我們太近了。
而後,我開始出現種種不舒服的感覺,心跳加速、身體無力。我分不清楚是因為恐懼、焦慮、擔憂還是其他的什麼事情造成的,還是我也確診了。
我不擔心我的身體,我知道我雖然這段時間疏於訓練,但我的身體還算可以。就算確診,我想可能也撐得過去。
可是我的家人呢?我家有六七八十歲的老人,有兩個月不到的嬰兒,他們都在風險範圍裡。
我的學生呢?我自從教書以來,對教育這塊始終放不下那莫名的執著和責任感,我要在這時候不斷安慰自己:不是我的錯,不是我願意的,還是該怎麼辦?
還是那就是我的錯,我不該去參加那場聚會?我該早早讓一切停止,我該超前部署點什麼?
這些不理性的訊息,反覆衝擊我自己。我打給創業夥伴,跟他們說我的困境,我們開了好多次緊急會議,然後,我想我們畢竟不是全然的無能為力、束手無策。
「總得做點什麼。」
過了第一個失眠的夜晚,前一天沒有吃晚餐,反而讓我的腦袋清醒了一點。我開始有了這樣的念頭。
我不知道其他人需要經過多久,也許是我樂觀(或練習悲觀習慣了),我只花了一天。我只想告訴大家,如果事情真的發生了,請努力將「為什麼是我」的情緒變成「總得做點什麼」。
然後這樣就夠了,因為生命的力量會驅使我們開始找出路。
我開始繼續戴口罩、洗手、消毒,開始重新規劃家裡的佈置,聯絡朋友幫我處理外務、運送物資(這段時間感謝林立青仗義)。
自主隔離第三天,我開始恢復重訓。
我只能告訴自己,如果一切沒有原因,那我去想為什麼是我也是徒勞。如果一切有原因,那我總得有所收穫。
禍兮福所伏。
人總要在突然失去之後,才會回頭珍惜自己擁有的。
而就在那一刻,在我爬上樓梯的某個平凡的瞬間,我突然感覺到自己明白了:我還有這許多。
我告訴自己,努力運動、吃好睡好。不管我會不會確診,至少要讓症狀出現時,不要錯疑成其他的感冒。我們依然堅持防疫措施,即便在那之前沒做好,但之後我們在家裡一樣帶好口罩、好好消毒。
亡羊補牢,我不知道有沒有用。但我相信牢裡面還有至少一隻小羊。
看孩子的笑容,覺得他真的是生逢亂世,笑得可真甜真珍貴。
我一樣下廚、開始準備線上課程。
然後讀書,把那些堆滿灰塵的書拿出來,好好讀。
下載了小時喜歡的電動,焦慮的時候就打開。打開電動讓我想起小時候,我會記得那段時間我和我的家人那麼的快樂。
每日與隔離中的家人聯絡,講無聊的話,問問他們身體如何。
「望汝平安,咱的厝、咱的國、咱的未來」用四和弦寫下簡單的歌,然後把吉他拿出來,彈給孩子聽。
開始思考如何在疫情時期持續關注社會,四處留言勸大家好好說話,去安撫每個焦慮的人。
去感受愛,感受土地,感受生命。
然後,有時候我會怒視著天空,彷彿可以瞪著命運。
我們會努力活下去,因為我們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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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自 陳茻,2021-06-02)
母親在昨日來訊,希望我能寫點什麼,替她好好感謝醫護人員。
一直沒和大家說,其實確診的長輩就是我的父母。我其實很猶豫,有些事不知道該不該說,有些事不好說。而如今母親願意開始分享她這段日子的體悟,我想也就趁這次機會,好好記錄這些艱難的日子。
事情發生前一天,為了給新生兒報戶口,回家一趟。前段日子忙碌,母親難得見到孫子,自然樂開懷。
隔日,親戚確診的消息傳來,家族裡人心惶惶。我打電話回家,母親告訴我:喉嚨有點癢癢的。
那時資訊亂,自主通報沒有用,父母兩人開始乾咳之後自行前往醫院,但因為沒有發燒被請了回來。
而後疫情大爆發,每日確診的數字撲天蓋地而來。
再一次打電話回家,兩人已燒到三十八度。第二次前往醫院,便直接被隔離了。
父母被隔離的前一天晚上,我心亂如麻的打電話回家,要他們先收拾行李。收行李,我自己也該收的,彼時並不知道誰會突然出現症狀,也不知道隔離後會住在哪裡。但我沒辦法冷靜下來,衣物散落,也不知該收拾什麼。
我那時只是在想,所有重要的,我都帶不走。
父母被隔離在一間沒有椅子的小房間,過了七八個小時。那時我們還在守著最後一絲希望,只是普通感冒,只是身體微恙⋯⋯
而後採陽。
深夜,父母被載到某防疫旅館。母親在房裡兜了一圈,拍了許多照片,像我們報了平安。
第一次覺得報平安是如此重要又荒謬的事。
隔日,父親的燒看起來控制住了,母親卻突然高燒。我問他們有沒有拿到藥,他們說沒有。只有早晚量體溫,如此而已。
再隔日,母親燒到三十九度。我向朋友求救,朋友替我送去退燒藥。母親在電話裡要我們不要擔心,說她沒事,身體還可以。
她還告訴我們,旅館裡衣服用手洗,但晾不乾。父親想到妙策,用電視螢幕的熱度慢慢將衣物烤乾。旅館裡無事可做,他們可以用吹風機吹上一整天。
我故作輕鬆問他們伙食如何,媽說都是炸物。我知道媽不愛吃炸物,但也只能隨口要她將就。
她強作精神,告訴我:不是不想吃炸的,是炸得硬了,我咬不動。
「媽媽沒事的,別擔心。」
第四日,母親燒到近四十度,呼吸困難,昏昏欲睡。
晚上父親來電,說母親必須緊急被送往醫院。
說是緊急,但母親真正抵達時也是深夜。我想,這是當時瀕臨崩潰的醫療體系的極限了。
母親的聲音隔著氧氣罩傳來,聽著格外虛弱。我陷入了兩難,想聽見她說話,又不願意她多說話。
我開始瞪著手機螢幕,滑著指揮中心的數據資料。重症、危重症、死亡。我點開死亡人數的資料,八十歲、七十歲、六十歲。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感覺不太到力氣。掙扎著爬起身,跪在床上禱告。彼時我並無任何更可以依靠的力量,知識、人脈,還有我那被困在隔離房內蠢笨的肉身,還有理性,都沒有用。
我想起過去媽曾跟我說,懷我的時候,父親員工旅遊去了歐洲。
「啊⋯⋯好想去歐洲啊。但那時候你就在肚子裡了,我就沒得去了。」母親半開玩笑的說。她說她這輩子還沒去過歐洲,聽說那裡很美。以後我們要帶她去,我忘了是她說的,還是我說的。
醫院是另一個戰場,母親在電話裡氣若游絲,我沒辦法再騙自己:那是因為隔著氧氣罩收音不良。
晚上我打電話去,苦笑說我如今也是晨昏定省。但那時我心裡想的是我怎麼這麼不孝,沒病沒痛的時候,連打個電話回家也懶。
問母親說有沒有吃好睡好。她說吃不下,沒力氣。
從旅館到醫院過了整整一天,沒辦法吃什麼。晚上,餐點送來時涼了,她想著不能再餓肚子,就硬著頭皮吃下去。不知是身體太虛弱,還是長年不習慣冷食的緣故。我後一通打去的時候,母親喘著說她剛剛把晚餐都吐了出來。
病床到廁所的距離突然很遠,母親說一動就喘,一動就咳。我問她怎麼不請人幫忙,她說醫護進來很麻煩,要消毒要換衣服。
「他們太辛苦了,不要麻煩人家。」
房裡有飛蟲,晚上會撞燈,母親說她沒辦法好好睡覺。
我問可不可以送熱食進去,她說不必了。餐點配送有時間管制,進來也都冷了。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配送時間也許只是其中一個原因。
某天母親在訊息裡說,中午終於吃到妹妹送來的蘋果,聞到蘋果的香氣,真是讓人開心。
我弟跟我說,那是假的。母親早已沒有嗅覺和味覺。每餐都是配著蒜頭硬吃,才能勉強吞嚥。
在醫院的治療下,也不知過了多久。某天母親的聲音突然精神許多。這中間我嘗試聯絡了醫生,請他無論如何依照他的專業去做,不要顧慮任何事,包含錢和藥物的副作用。
我跟母親說,醫生很專業。她說醫生專業又年輕有為,也很辛苦。
然後她開始說著這段時間的故事,說病房很好,還有陽光。她會試著走到窗邊曬太陽,說那是日光浴。有抽風扇,那裡很通風,很涼。
她想著想著,告訴我這病房條件這麼好,她要趕快好起來,才能趕快留給更需要的人。
她說今天有個年輕的護理師,急急忙忙衝過來的時候撞到了東西。她說:「你撞到了,還好嗎?」對方說:
「我今天已經撞到四次了!」
「他們真的很辛苦,真的。」
後來我才知道,短短一週的時間,母親成了醫院裡的模範病友。護理師過來告訴她,她是全院裡面的第一名。母親說她也只是都自己消毒,自己整理房間。她總是那句:
「他們很辛苦,我能做就多做一點。」
她告訴我,這裡幾乎都是年輕人。她覺得這些孩子熱血又敬業,而每日她最期待的,就是聽到這些醫護告訴她「吃飽了」。
不知道是不是媽媽當久了,養成了這樣的習慣。我突然覺得母親像是在關心自己的孩子,又想起她病患的身份,覺得有點好笑。
直到昨日,母親說她身體都好了,在等通知。她說這段時間她想了很多,畢竟突然上了一堂生命教育,鬼門關前走一遭,一切都不一樣了。
「今後我的人生我自己彩繪。我要為自己而活。」她這樣告訴我。
我說好。也是,母親一輩子都在替人著想,我總希望她多愛自己一點。她說她想起阿公,我說我也想。阿公有保佑,我們都要好好的。
而後,她說希望我能做點什麼,去好好感謝這些醫護人員。我說我也只能寫文章,她說那你就寫,用你的方式。
但對於這些醫護,我心裡的感謝與母親一樣,千言萬語也說不盡。有時候我想,善良畢竟是一種選擇。在千難萬難的時候,母親終還是記掛著身邊的人,記掛著別人家的孩子。
我沒有能力再多做什麼,寫這樣的文章,希望跟我一樣無助的人也能將這份感謝傳出去。此時此刻,我並沒有多餘的力氣去爭執或批判,但我想感謝中會讓我們在困境裡站起來,重新強大。
僅以此文,向台灣的醫護人員致上最深的謝意與敬意,謝謝,真的謝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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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來源:Pixab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