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走筆至此,阿爆的台北專場剛結束,而高雄場還沒開始。先單純分享一點台北場的感想,也讓還沒有去過現場的高雄朋友,保留幾天後演出的神秘感。
盡量都只先點到為止,多談一點感想,少一點阿爆演出的實質內容。
台北場、台中場,與高雄場的陣容應該都有不少調整,而我猜阿爆今年專場的主題精神,應該是萬變不離其宗的。
即便你從不曾聽聞於我
但我的信念與你同在
聽著吧… 聽著吧…
你聽著我的聲音
我都不停地在對你說話呢
聽著吧…
聽著吧… 專注地… 聽著吧…
我們的話 自然而然
說起來是多麼美
我們的話 習以為常
說起來是多麼美
—— 作詞:阿爆(阿仍仍)、王秋蘭(愛靜)
收錄自〈Kinakaian〉(母親的舌頭)專輯同名單曲中譯歌詞
「我又聽不懂。」
最開始,想先提一件今年年初的事。
當時我將阿爆的《母親的舌頭》推薦給一位朋友。他一聽我說到「這是張排灣族語專輯」,立即搖手表示「沒什麼興趣」。
「啊我又不是原住民,我又聽不懂。」
那時沒特別說什麼,離開了那場聚會。走在路上,意識到一個有趣的現象。因為那幾個月,西班牙語的 “Despacito” 正好席捲全球。
經過一家服飾店,停頓了一下。不確定這首歌從頭到尾聽得懂歌詞的臺灣人有幾個,而臺灣的大街小巷隨處可聞其聲——各種素人 cover 與現場活動的帶動唱也沒有少過。
我好奇,直接下意識拒聽某種音樂,真的只會是「語言」的問題嗎?
還是,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才是更長久的困境吧。
「我覺得,某些母語音樂,不夠酷。」
沒有人真的這樣回答過我,而我想有許多人沒說出口,或是尚未特別去想過,釐清內心的這份複雜情緒。
更有可能是其他我想不到的原因。
說實話,我不認為演唱者的語言,該是一張專輯唯一重要的事,因為音樂本身,就足以形成一種橫跨文化、時空斷面的強力語言。
阿爆上張專輯的製作人荒井十一(也是這張的監製)曾經說過:「當歌手本人和音樂的關係合理了,我們再來考慮所謂母語音樂要負的責任。」
在我心中,創作者面臨的挑戰,是「做得夠不夠好」的問題;聽眾面對的選擇,是「有沒有願意給音樂一次機會」的差異。
現實總是那般窄仄,音樂卻是如此開闊。
你願意嘗試,點擊,其實這個豐饒世界就向你跨出了一大步。
至少,對我是如此。
從陌生到胎動
身處台北華山 Legacy,看著舞台上的阿爆,與後面的 Dizparity,突然想起《母親的舌頭》這張專輯,最初的模樣。
這些片段,是我在發片期間,由於好奇,逐漸累積了無數文字、影音的訪談,建構出我想像的,關於《母親的舌頭》的誕生畫面:
做完了滿滿 band sound 的《vavayan.女人》,得了金曲獎以後,本名叫阿仍仍的阿爆,一直在臺灣的東海岸走來走去。
過去,阿爆認為自己不夠熟悉電音,如果準備要用這個武器來發揮母語,進而寫歌,自己需要能先精確掌握這個新工具。
其實必須承認,比起同樣是創作人的我,她真是一位夠上進的創作者:出道超過十五年,卻願意謙卑地像個孩子,從零開始完全自學另一種音樂語言。
隨著環島收音計畫,在車上的時間特別多,她特別花了至少一年的時間,從北歐、實驗、百大DJ,各種電子樂歌單,找出合自己口味的作品,不斷反芻,探詢,最終逐漸消化成一套自己的電音審美觀。
而這個收音計畫,阿爆也慢慢挖掘出許多部落古謠。在這個部落傳統文化倒數計時的時代,他們拚了命從各地找來熟稔內容的原住民,一一吟唱,並且錄音,收進 那屋瓦(意即排灣族語的「美好」)網站。
這些所作所為,都是一場長期拔河。對手叫「時間」。
她一路開始寫歌,從2018年的10月錄畢專輯的第一首歌〈1—10〉到最後一首〈母親的舌頭〉,才將整張專輯的完整概念,劃上了最終休止符。
過程中,這些部落古調,也精巧地穿插在這張專輯的許多角落。吉他手徐研培在錄音時,選擇在幾個橋段,驚奇安排了原住民部落常見的吉他刷法,形成一道道獨特的風景。這些很酷的元素,待過部落的人,聽來眼睛會睜大,想必更有感觸。
這些聲音太美,我應該永遠寫不出這樣的音符。
她和作曲搭檔,也就是這張的主要編曲者 Dizparity,雙方都希望不過度影響對方創作,兩人特別達成一種獨特又詭異的合作默契,不用很常見面,卻能把長年累積的點子匯聚成河。
最後階段,製作人黃少雍提著母帶,飛了一趟拉斯維加斯,經過 Luca Pretolesi 的巧手,最終成就了這張新潮,低頻夠低夠強,同時又不流失訊號細節的母語創作。
對於一位想認識臺灣文化的外語人士,他們的腦中,或許,排灣族語、中文兩者之間沒有太大差別。反正都是陌生二字。
因此,阿爆聊過,自己發佈的官方MV,顯示的是英文字幕,因為這張專輯可以向全世界的聽眾招手。甚至後來也發現,國外聽眾對於臺灣的原住民音樂格外有興趣,願意進一步探索。
突然被電吉他 solo 拉回現實,我佇在華山 Legacy 的舞台前方。
律動強勁,Legacy 的台下觀眾自然跟著搖頭晃腦,我聽著表演拍著照。意識到全場有一種微妙的頻率,正左右著我們的腳尖與頸項。
在這個空間,阿爆帶領著我們的,並不是某一種足以名狀,可以言說的語言。
那一刻,我真切感受到,瀰漫在空氣中的某個東西,終於跨過了各種藩籬與隔閡,使我們真實相遇。
原來,我們都接受了這股力量的淘洗,靈魂正接受著它一次次的拍打與震撼。
從熟悉到使命
專輯的歌在上半場大多表演完了,下半場卻更洶湧,更挑戰耳朵的音壓承受度。
演出結束後,耳朵脹脹的,腦內有點暈暈的,卻很是過癮。
離了場,坐對情緒滿湧的捷運夜窗,靜下心,記錄著今天聽歌的感想。
想起幾分鐘前,散場之際的感性時間,阿爆的汗水淌在臉上,獻上當晚最後一首歌前告訴我們,她其實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有一場屬於自己的演唱會要怎麼做。
後來覺得,如果全部的人只是擠進來聽她一個人唱歌,那太可惜。因為她周圍有一群各懷技藝的鬼才朋友,不如在這個以阿爆為名聚集的場合,把他們從臺灣各地的部落一一邀上舞台,讓大家認識。
確實,我們經歷了很完整的過程:從開場嘉賓的žž瑋琪,到旁邊小舞台的主持人,邀請大熱舞,到綜藝感十足的串場橋段,到兩位來自臺東長濱國中的演出嘉賓,與大舞台的阿爆呼應合唱,還有最後的清唱、部落舞蹈。
想起一個故事。
阿爆曾經在訪問聊過,因為在高雄長大,周圍的漢人朋友,好奇地問她:能不能用排灣族語數「數字」給他們聽。她略帶遺憾地說,自己只能用排灣族語從一數到七,往後就不會了。
只能從一數到七。那是當時的阿爆。
在做《母親的舌頭》時,有一首歌曲叫〈1—10〉,裡面需要用排灣族語從一數到十。所以她跟著媽媽一邊學,一邊做,要確認發音時,就在錄音室打電話給媽媽,開擴音,反覆練習,給這位「老師」查驗,直等到老師說OK,才開錄。
如此反覆,重新一步一步,阿爆終於拾回自己身為一位排灣族人原本該有的記憶。
在無法逆轉的島嶼歷史,他們努力留下印記,收集所有看似不經意的痕跡,回首,奔跑,追著祖靈的召喚。
身為漢人,我們也許不夠瞭解那種沈重。
阿爆說,這一晚觀眾見到了許多表演者。他們的臉龐、服裝、性向、種族、母語,或許與我們自幼熟悉的那些事情迥然相異,而這些卻毫不阻礙我們認識彼此,用音樂真心交流。
(備註:原句不記得了,只能憑印象盡量還原。感謝板友提醒畫龍點睛的最後一句,因為我想不起來確切用字)
「今天的臺灣原住民,已經長出各自獨特的樣貌了。我們想讓你知道,這是我們今天的樣子。我們已經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了。」
語畢,掌聲如雷,久久停不下來。
這個瞬間,卻莫名有點讓人眼眶泛紅。
我想,這就是音樂力量的神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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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表演者的後記
開場前主持人說:現場不可以拍照、錄音,卻沒有tag他們。(斷句太有戲,大家那時噴笑)所以我想要告訴 Abao阿爆(阿仍仍),謝謝你讓我重新看見母語創作的可能。
希望你高雄演出順利,期待再相見。tua napapumanguaqan tjanuaken.
照片說明:阿爆的專場有兩個舞台,旁邊的小舞台,一直有許多熱鬧的事情發生:綜藝橋段、小遊戲,到與主舞台接軌的正式演出。這個陣容對於未知保有很大的接受度。熱情又勇敢的觀眾會被找來這裡跟主舞台的阿爆對唱,想跳舞也不用客氣,儘管上去一同狂歡。
tua nakiljivak tjanuaken, 獻給所有疼愛我的 tua napapulevan tjanuaken, 獻給所有帶給我快樂的 tua napakiumalj tjanuaken, 獻給所有改變我的 tua napapupicul tjanuaken. 獻給所有添加我力量的 —— 作詞:阿爆(阿仍仍)、王秋蘭(愛靜) 收錄自〈Thank You〉母親的舌頭 專輯
全文作者 & 平面攝影:柯智元
原篇名:阿爆 Legacy 台北專場感想文(寫於 2020-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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