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提醒:
由於今年的世界巡迴尚未結束,本文盡量只聊這一晚主觀體驗到了什麼,夾雜一些個人心得。會避免提到曲目,讓還沒進場的讀者保留一些新鮮感。
別具一格
如果不是2023年的《別具一格》,我們幾乎快忘了,上一次曹格在台北 Legacy 開唱,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
比起小巨蛋,其實我更常頻繁進出華山 Legacy。這裡有一種特殊魅力。同樣左右大門推開,舊時倉庫的氣息,同樣的舞台,不同的表演者,總能帶給我不同的感受。
某一年,在一個布滿煙霧和霓虹燈的舞台上,鵝黃色的光映照著一位年輕歌手。
他站在舞台上,手心冒汗,緊緊握住麥克風,像一名漂流者抓住他的救生筏。對他來說,這裡就像是他的教室、他的試煉場,也是他夢想起航的地方。
L 坐在吧台的一角,仔細地聆聽著年輕歌手唱歌。他對音樂有著出奇的敏感度,聽出這位歌手雖然技巧尚未成熟,但聲音中藏有一種無法言喻的情感。他在心裡默默地對年輕人說:「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永遠別小看自己。」
十多年後,L已經不在了,但他的朋友 K,終於有機會在另一個舞台上親自聽到這位歌手。
燈光下,K 頓悟,這人已不再是那個生澀懵懂的男孩,而是一位經過時間洗禮和努力砥礪的藝術家。
K 閉上眼睛,讓音樂流淌穿過他的身體,像是一條懸崖邊的小溪,緩緩,卻充滿力量。
他想像著這位歌手度過的漫長日夜,如同一顆粗糙的石頭在水流和風吹的作用下,漸漸磨平,光滑如緞。每個音符都像是歌手身上的疤痕,記錄著他所走過的路,所經歷的挫敗和勝利。
更重要的是,K 想起了 L。
他想到了多年前在那個小舞台上,L 那如同先知般的眼光。突然之間,他覺得 L 就像沒有生過重病般,依舊在他身邊,向他舉杯,一起享受這一刻。
或許,對於 L 而言,這就是他所希望的一切——看到那些有潛力的新星飛翔,即使他不能親眼見證。
音樂漸止,掌聲雷動。K 睜開眼睛,他知道,這一刻將永遠銘記在他的心中——作為一個失去了朋友,但因音樂而重新找到連結的人。
K 在心底微笑著,像是對 L 說:「嘿,你看到了吧?如你所願,他確實成了一位偉大的藝術家。」
對我來說,曹格如同一部多層次小說的主角,總讓人想一探究竟。雖然媒體報導經常把他與負面新聞,如酒精和失控掛鉤,我卻覺得他是一個需要理解和關懷的人。因為知曉有些藝術家日以繼夜掙扎的枷鎖,對一般人來說是一片未知的森林。
2023年9月8日的鐵漢柔情《別具一格》台北巡迴站,是一場門票全數售罄的演唱會。
第一次親臨曹格的現場演出,我站在外廊,他正巧穿著稍後的表演服,走過我身旁,讓我驚覺他比想像中更加纖瘦。
表演開始,正如與我見過的無數表演者一樣,曹格一站上舞臺,一開口,便像強力磁鐵般吸走了所有人。
曹格特別在舞臺上感謝 Jacob 陪自己走過低潮(Jacob 為本次演出的 band leader,右方的主奏吉他手)。
站在觀眾席,我仔細觀察著曹格臉部的細微變化,和揣摩他如何駕馭音符裡的高峰與低谷。他的發聲是輕鬆的,尤其音域像一個行走在陰陽兩極之間的繩索藝術家,他總能悠遊在男歌手與女歌手的音域邊界。(我不會忘記,他是一個唱新不了情可以輕鬆用 G key 的生理男歌手,這可是女生的音域……)
歌手這種職業,就是以聲音入戲,帶聽眾去經歷一個又一個不同的生命歷程。我常覺得他們像是用聲音演繹角色的專業演員,像主責儀式的巫師一樣,他們總知道怎麼用嗓音把你帶入全然不同的世界。
今年看到一些新聞,知道曹格過得不太順遂,但有多少讓人們難以忘懷的藝術作品,不是在藝術家經受磨難的時候做出來的呢?
今晚聽到他安排的一系列組曲,用不插電的方式編制,陳述這些日子的心情。曲目對我而言都很耳熟能詳。這時候考驗的已經不只是歌手的技巧,而是他在說故事的同時,能不能精確又細膩地掌握到角色的表情,把自己深深交出去,對應唱出的每一句歌詞。知道他正處在人生的低潮,這種時刻,演繹這些熟悉的情感,卻還要忍住不哭,格外艱難。
以前朋友們會自我調侃:「樂人之不幸,樂壇之大幸。」但,真正在低谷的人,我想,經常是笑不出來的。正如眼前的曹格。
「跌得越痛,就越要站起來!」曹格在台上這麼自我激勵。
把歌唱好這件事,表演者不可能不全身心帶入。閉眼,觸景生情時,同時維持嗓音穩定,儘管腦海裡看過、走過,卻只詠嘆不駐足。不抽噎,不流鼻水,釋放與節制巧妙平衡、並存,著實辛苦。
與觀眾互動,是現場演出不免俗的環節。
曹格走下舞台繞全場,滿足大家拍照、錄影和發社群動態的需求。他也趁機四處探望老朋友,有幾位很明顯是非常資深的歌迷,曹格看到他們彷彿又是一次次「他鄉遇故知」。
「有好多人我沒看過。還是說,是你們已經長大了?」
深刻記得,他一開場表演時,甚至在舞臺上就可以從左到右叫出前幾排至少五位鐵粉的名字。當時一被認出來,就有人激動到原地落淚。我想,在這些聽眾們的心中,能被自己仰慕的歌手唱出自己的名字,是一件再幸福不過的事情。
大合唱的環節,我特別意識到他低身蹲在舞臺前方左右環顧、端詳到了第一排的一位男生觀眾。
再回到舞臺以前,曹格順便也把這位男生從座位拉起來,邀了上去。
這位身材魁梧的觀眾,來到舞臺中央。歌曲還在走,進行到一半,從曹格手上一接起麥克風,竟然能直接無縫接軌接唱下去。他的嗓音之好,連曹格自己本人也驚艷。但我其實知道,幾分鐘前,曹格蹲在舞台前方時,就已經留意到他的歌聲。我站得很近,微表情是很誠實的東西。尤其是他這種千錘百鍊的歌者,任何聲音一聽就知道是不是好貨。
合唱完後,只聽見這位觀眾不斷對著自己驚呼:”Aamazing!”(甚至在曹格問他叫什麼名字時,還在喃喃自語:「嚇到。」讓曹格滿臉問號:「你的名字叫嚇到?」)
其實從表演一開始,就留意到這位觀眾對曹格的每一首歌都非常熟悉,因為我就在他隔壁。他全程幾乎不需要看歌詞,每一首歌都可以從頭唱到尾。我猜他不會忘了這一天,和曹格站在同一個舞臺上的那短短三分鐘。一生當中,如此喜歡一位歌手,身為鐵粉,今夜應該很值。
曹格說自己喜歡單口喜劇,但自己不知道怎麼講,平時私下也不太搞笑。我發現他很懂得利用大家已知的資訊挖苦自己。
比如他會問:「我可以休息一下嗎?可以喝水嗎?」觀眾回答:「可以!」
他彎下身拿起水瓶,再三跟大家確認:「不要懷疑,真的是水。」
現場好像懂了什麼,開始出現無法克制的笑聲。
扭開,喝了一口,他甚至還問:「你們也要喝喝看嗎?」引起歌迷一陣騷動。
知道曹格這一整段在講什麼的人,應該聽得出來他在自嘲。我總想,當一個人能把自己的脆弱與不堪拿出來博君一笑,在心底或許是開始嘗試自我和解了。
曹格說,他們家是廣東人,成長背景深受香港四大天王的影響。因此,分別唱了他們四個人的粵語歌,來向那個帶給他無比深遠影響的年代,致上最高的敬意。他說如果沒有四大天王,就沒有今天的他。是他們這幾位巨星,帶他領略了音樂世界的美好。
他惟妙惟肖地複製語氣、肢體動作,我自己是看得很開心,他卻看到臺下有些觀眾也許太年輕,不太知道他在模仿什麼四大天王,便感嘆道:「可能現在的小孩,已經不知道了四大天王是誰了。」是啊,會有這種感嘆的,大部分也不是年輕人了。我是說我自己。
曹格的演出風格隨性,甚至有一首開歌之前,他速速跑到後臺,好像真有什麼一定得暫離舞台的事。理由很單純,因為他說「真的有點想上廁所」,便把樂團留在原地,隨他們自己 jam。這個橋段看得出來,絕對沒有事先彩排,但很有他的風格。感覺資深的聽眾好像對於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感到意外。
曹格唱 live 的表演片段在網路上不難找。而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重新詮釋粵語版《男人KTV》,戴著面具唱現場的表演片段。
在我還在念大學的時期,臺灣正處盛行歌唱擂台那種選秀節目的年代,幾位參賽者挑戰了曹格的創作,也才讓聽眾發現,原來唱他的歌足以成為窺探一名歌手實力的「烈火試煉」。直到他2008年真的拿下一座金曲獎最佳男歌手,就此向江湖證明自己名不虛傳。
2011年左右,知道曹格組了一個團員近乎幕後全明星等級的 SENSATION project band,發現他開始耕耘爵士。無奈當時的我忙於工作,沒有趕上巡迴日期,但這張專輯我有細細收藏,一聽再聽。其實他的聲音是非常適合唱爵士的。要把爵士唱好,很仰賴對音樂和嗓音的理解,不是隨便一位歌手都能輕鬆駕馭。
很慶幸,這一晚,也有爵士選曲,滿足了我的期待。
回到舞臺,曹格還有不少自白。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說自己是一個很沒自信的人,偏偏又愛慕虛榮(這一段格外古錐)。而提到「可愛」二字,他更有一番見解。他特別提醒觀眾:其實那些「不可愛」的人,更希望「得到愛」。正因為可愛的人很容易得到愛,不可愛的人是苦無機會的。要先從看見這群人的「可愛」開始。(頗有哲理的一段思考)
不知為什麼這一段聽起來特別真切,大概是他經歷人生大起大落後的內心話。而他今晚依然嘗試讓自己看起來很堅強。
表演最後,發現他唱了快兩個半小時,看來這一次是真的不能再安可了。
離開舞臺前,他恭敬地用盡全身的力氣,向下,深深鞠躬。
「晚安。我是曹格。請各位多多指教。」
後記:就算世界將我遺忘
這幾天想起一個真人真事。
身為一枚曾經在幕後待過的小螺絲釘,有時候會被圈外的朋友問到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欸,我唱得好不好?」
我是一個長大在流行音樂中的孩子。唱歌這件事能不能練?很常有朋友討論。我沒當過歌手,也不知道最初他們是怎樣的嗓音,但我覺得一個凡人可以努力的事情其實有限,蠻多先天條件的限制,已經早早設好在那邊。
「一個起跑點落後的素人,可不可能靠著苦練,成為專業歌手?」
我的結論通常是,唱歌這件事,進步幅度是有限的。端看你的起點在哪邊,還有,你願意為最終目標付出多少心力。
這限制就像籃球員的身高,歌手的聲帶也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因素。
我相信,聲音教練與當事人真正能做的是,在既定的範圍內,不斷優化自己,找到自己的風格。
直到我認識了一位朋友,這個接近「宿命論」的觀點發生了些微變化。
十多年前,我在一間內湖的錄音室,籌備一張創作合輯,當時跟我合作的工作夥伴,是一位來自馬來西亞的製作人。他大我幾歲,是位很出色的鍵盤手。
錄音空檔,我們邊喝飲料,他一邊跟我聊起曾經協助一位年輕創作人錄製 demo 的過程。
「那個人跟我同鄉,也是馬來西亞人。他自己寫歌,旋律不錯,只是唱起歌來還是相當生澀。」
他回憶,那天在錄音室裡,這位年輕人試圖唱出自己的創作,但就是無法流暢。起初他們是一段一段地錄,後來變成一句一句,最終甚至改成一個字一個字錄。
朋友隔著玻璃窗,也能感受到年輕人當時的挫敗感。那一年,年輕人還沒完全學會控制自己的聲音,更毋需討論音準。朋友當時求好心切,兩人在錄音室磨了大半天,雙方都深感挫折。
我感到好奇,眉頭一挑,追問朋友,之後還有沒有再遇見這個人。
他說,那位年輕人消失了很長的時間。再聽到他的名字,是六年後的某天,在家裡的的電視發現他的蹤跡。
「他現在是專業歌手了,不可同日而語。」
「臉我還有印象,一聽到嗓音卻已經完全不認得了。」
記得他當時的描述。
我腦中掃了一遍所有印象中來自大馬的歌手,問朋友:「你覺得我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他笑著說,哎呀,你一定知道,因為這個人有在臺灣發展。
他說,年輕人其實有個英文名字,叫 Gary。
我想了一下,問:「你說的人是不是曹格?」
他點頭。
我用強調的語氣再次問他:「你的意思是,你曾經見過『還不會唱歌的曹格』?」
他又點了頭。對。那位在錄音室沮喪不已的年輕人,正是當時默默無聞的曹格。
驚嘆。真是狂。
朋友說:「希望你未來有機會聽到曹格的現場表演。」
他回憶,表示那次的合作很短暫,他其實沒太多機會瞭解曹格私下是怎樣的人,但做幕後這些年,他相信,在歌唱事業上,要達到這種自我突破,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
我們繼續喝著東西,沒有說話。我不斷思索著這個故事,幾秒後,擠出了一個問題——那是內心最深的疑惑。
「那消失的六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朋友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經歷的,可能不是一般人的意志能夠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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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看過一部動畫叫《可可夜總會》(Coco)。這個動畫的核心概念取自於墨西哥的亡靈節,這項傳統有個令我難忘的設定,就是人離世後,靈魂會依然在這世界飄蕩,而「在這個世界最後一個還記得他的人」也離世以後,他們才會真正永久道別這個星球。
我是因為這部動畫片,才聽說了亡靈節對這世界運作的認知。試想,如果這個看不見的世界真是這樣子運作,當有一天,我喜歡的音樂沒人在演出了,曾經熱愛的創作人也不在了,只要,它的蹤跡還在這世界的一個人的腦海裡活著,這些東西就依然存在。
那一晚,聽到曹格聊起四大天王,我突然想將這段「不會唱歌的曹格」的故事,好好打下來留作紀念。雖然告訴我這個故事的那位大馬朋友已在多年前罹癌病逝了,但我意外為他「繼承」了這一份記憶,擁有再繼續說給其他人聽的幸運。這真是我的福份,也是我應盡的責任。
我相信,這個故事哪怕只是多一個人知道,就可以繼續延展這段記憶:這個藍色星球上,曾經有一個熱愛音樂的年輕人,深深自卑,覺得自己唱不好,也不值得被愛,但是他最終卻努力把唱歌這件事,練到了自己能達到的最大極限。甚至贏下一座金曲歌王。
有人在某部電影觀後感裡寫下:「遺憾有很多樣子——不敢愛的人,來不及說的話,和不夠努力的曾經。」
消失的六年,那位沮喪受挫的年輕人,是怎麼度過每一天的?
我時常想起他的面孔。此刻的 Legacy,曹格正好在唱《世界唯一的你》,最後一段歌詞寫道:
緊緊擁抱唯一的妳
無可救藥的堅定
就算世界與我為敵
我也願意
我什麼都願意
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首歌真正在娓娓道來的對象,有沒有可能就是曹格自己?
幾年前,曾在日記裡寫過這麼一句話:這個世界經常不把你的決心當作一回事,無情逼你下跪、繳械——你現在可以輸,但永遠要記得——留住想像力。
你就靠這個反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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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面攝影:柯智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