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十年，兩種斷面
2020年，特別關注一下臺灣音樂界的金曲獎新人。饒舌，爵士美聲，也不乏節奏藍調，各方之霸，一呼百諾。而十年前，有些聲音是罕見的。至少，還未形成力量。
那還是屬於狂熱信徒們，需要各自孤獨努力，耕耘各種二手唱片行，四處搜刮自己每日所需養分的年代，也是CD即將退出全球音樂載體競爭列的末段班時間軸。
短短十年，當時的音樂版圖、聆聽習慣、購買行為，和今日判若兩種世界。
以往，一個全新問世的獨立樂團（或藝人），跑一些小型校園演出，逐漸累積人氣，然後進錄音室，正式製作專輯，發行。市場出現正面反應，就展開各地巡演，加場，路上順道販賣這張錄音專輯。
今天，這個行之有年的市場邏輯，已經差不多是完全反過來做：一個新的獨立樂團，先各顯神通搞定宅錄，把幾首簡單混音的作品，丟上網路試水溫。紅了，被關注了，有人開始討論了，甫接海量現場演出，最終正式進錄音室，發行專輯。
我以為，這兩者最大的差異，是首張專輯的錄音狀態。同樣的專輯曲目，因為樂團已經在巡迴的路上練得足夠純熟。因此，進錄音室的時候，這些經過團員們日以繼夜反芻的唱功與演奏技巧，能有經歷時間焠鍊後的最佳表達方式。不一定是技術最難，但可能是最貼近這首歌能被呈現出來的最好樣子。
前後不過十年，樂團的生態，已形成各自的斷代史。只聽當代獨立樂團的年輕樂迷，很難想像過去的樣子。當時聽獨立音樂的樂迷，也有不少已不再接觸新作品，幫初生的嬰孩換尿布之餘，偶爾緬懷那個曾經有無數感動的青澀年代。
獨坐書桌前，端看著 Sunny4 多年前發行的單曲EP，心想，時間繼續往下推移，若沒決心留下隻字片語，我們勢必也將淡忘臺灣獨立樂團，一路走來曾經的模樣。
Sunny4 的手藝
站在 Sunny4 的十周年紀念現場，我回頭想：「2010年，在他們眼中，是怎樣的時代？」
那一年，還沒有慢慢說樂團（2014年發片出道）。而如今在亞洲爵士舞台上，大放異彩的無限融合樂團 (TFP) ，也是在十年前出道。
以 Green Lee（本名李匯晴）為主要創作核心的 Sunny4，於2010年登台，隔年發行單曲後，樂團即因團員不同的生涯規劃面臨解散。吉他手沈志方，鼓手阿瑋（本名陳玟瑋），後來在前述的兩個組合，各自專心發展音樂事業。主唱兼鍵盤手阿綠，後來與貝斯手 鴨兄（本名呂冠燁），則以「森林ㄌㄜˋ園」這個全新組合重啟創作，再闖江湖。
Sunny4 笑說他們四人以前經常在各種音樂大賽，入圍全國前十強，隨即止步，沒有下文。綜觀這個壽命不長的樂團生涯，唯獨一次拿下首獎，就是一場 ICRT 辦的爵士比賽。這個樂團意外在那場武林擂台，見佛殺佛，見神殺神，如入無人之境。
在我心中，其實四位成員的手藝一向精湛，只是他們應該從不滿足於——只以「走爵士之路」如此定義自我而已。
沈志方過去幾年，跟著利得彙組的慢慢說樂團，被中國歌迷擁戴，在臺灣更入圍了金曲獎。這個週五夜晚，回歸這個青春四人團的傳統定位，他終於再次拾起塵封已久的黑色 Fender 電吉他——這把向 John Mayer 致敬的琴款。雖然志方還是比較懷念，2006年剛發行專輯《Continuum》時期，還沒有全心投入鄉村音樂的那個 John Mayer。只是一切恍如隔世。
真正一腳踏進 fusion，持續跟一群臺灣頂尖樂手，反覆琢磨演奏，追求手藝進化的，我覺得阿瑋應該算是當之無愧的角色。本屆金曲獎，他也是在表演橋段，與特別貢獻獎得主黃瑞豐，一同在大舞台上，施展鼓技的眾多中壯生代樂手之一。
查找 Sunny4 的粉絲頁，大頭照依然是四人青澀年代的樣子。點進去，還能找到他們公告最後一場解散演出。「1/11(二) 10:00pm SUNNY4 好好說再見」，資訊未改，歲月彷彿定格在那個瞬間。後來才知道，擁有管理權限的四位團員，完全忘了帳號與密碼，沒有人還記得怎麼樣登入進去，所以那個頁面已荒置近十年，再無法改變什麼。（實在是悲劇中的悲劇）
上半場，突然異想天開，打著赤膊彈五弦貝斯的團員鴨子，談起他們四人說道，這十年，有人變成「幕前」，有人專精「幕後」。而他，還在「募款」。
看來，鴨子今晚預備了一張A4紙，寫滿關於自己的地獄哏。
牽著你的手滑進危險的深淵
我不敢眨眼 深怕眨眼 你就不見
讓你的鬍渣輕輕滑過我的臉
好讓我感覺 你不是幻覺
不會消失在心動的瞬間
—— 節錄自〈眨眼〉，詞曲：李匯晴
眨眼即永夜
檯面上 Sunny4 暫停了，而這四個人的生活依然繼續向前走。
這十年來，我時不時想起〈眨眼〉，經常下意識哼著這首歌。從第一次在 Sunny4 的舞台聽到它，這首歌就此不斷跟蹤我的足跡。
無論我在英國、義大利，還是德國，唸書還是旅行，這首歌的旋律，依舊深深烙印，久久揮之不去。
回想第一次聽見阿綠的創作，覺得她在作曲上，是極為熟練以爵士和聲融入市場流行元素的寫歌人。不難在〈愛過〉、〈香味〉、〈Love is the Power〉感受到這位創作者的才華，聽流行音樂的聽眾，以為預測到接下來和絃進行的時候，阿綠總能給你一種全新感受的新鮮轉場，音符彷彿在你耳邊俏皮地說：「嘿！這一段，沒猜到吧。」
熟悉裡遇見意外，背後是音樂實力的厚積薄發。阿綠總是知道如何在流行作曲上，取得一種美感的均衡。
這場十周年重逢演出，有幾首過去聽眾熟悉的成名之作，重新編制和弦進行，串成組曲，再次亮相。
若不是武漢肺炎侵襲世界，或許忙碌的四位成員，依然在這個藍色星球，棲息在不同的洲，忙著巡迴、彩排與製作。如今，他們終於重逢在這座島嶼，從籌備開始，練團近十次，只為了呈現一場 Friday night 的90分鐘演出。
這場難得的同樂會，最剛開始，其實起源於一場揪飯。阿瑋邊吃邊提議，既然大家接下來都在臺灣，要不要乾脆弄場十周年紀念表演。大家同聲附和。回想之前他們也是在同一個舞台，辦了告別演出。
「對！在哪裡跌倒，就要在哪裡躺下來！」
十年後，同一個舞台上，鴨子這麼宣告。
團員們聊到下次再見面，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二十年，從來沒有人說得準命運。當一個四人樂團，已有三人步入不惑之年，這過程，他們真正學會的人生功課，是「珍惜現在」。
今夜，這四位樂團成員，身旁都架起屬於自己的麥克風，是個溫馨之餘，也彼此挖苦，互噴垃圾話的場合。
走出公館河岸留言，看著陰雨綿綿的夜空，我想，所謂的珍惜現在，他們說出口的那一刻是真心的。
期待下一個十年。
相信你們眼前的十年，即將到來的音樂世界，也是精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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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面攝影：柯智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