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外人看教會系列 7:成為那個自己能相信的大人——不是所有離開,都是因為不夠信

by 柯智元
相信的大人



這篇文章的靈感,一方面是新加坡城市豐收教會的「康希牧師復出風波」引發的討論,讓我也重新閱讀自己早期在部落格寫下的文章。


另一方面則是來自報導者的深度專題《曾被中國人舉報的時代見證者,想送給台灣音樂人和樂迷的話》,裡面有幾段馬世芳的訪談讓我深受觸動。


經常思考,從信仰到音樂,這些曾經承載我青春重量的「楷模」們,究竟怎麼在生命中留下了痕跡。而自己又是怎麼走過那些信任崩塌、學會不再過度期待的階段。


這篇是某一天的日記,改寫成公開版的樣子。


九千字的文章,是對這個過程的回望,也是一次誠實的整理。


寫給每個曾經相信過、也曾失望過,但仍願意溫柔生活的人。


願我們最終成為——那個自己能相信的大人。



重生以先,可能是幻滅



我花了好幾年,才終於學會把「上帝」和「教會」分開。


關於這樣做對不對,外人如何評價,對我而言已不再重要了。


那十多年在教會的經歷,我沒有一夕之間覺醒,只是一天一天覺得不對勁,卻又不知道如何說起。


這中間的歷程,更像是一種慢慢看清的過程。


就像在熟悉的房間裡待了很久,某天光線改變了,才發現牆上裂了好幾道縫、角落長了黴菌。


房間依然是同一個房間,只是光照一番後,我們看待的方式也稍有改變。


不是一開始就不好,而是你開始長大了,看得見更多,也聽得見自己心裡以前沒辦法說出口的聲音。


過去這週意外有了幾場行程,跟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包括許久未見的教會老朋友,談到這些年,信仰對我的意義。


像是某位全知觀點的造物者,早就預謀了這樣奇妙的交會,我這週常常有「把過去人生再重新活一次」的錯覺。


那些聽我說故事的人,大多已經往下一站旅程前進了。


我想,我正在被提醒,那些曾以為已經放下的課題,或許只是換了一種方式,等著我在某個時刻有耐心重新理解它們的意義。


這幾年,偶爾也有人跟我聊起他們在信仰、職場或親密關係裡的「失望時刻」。


我們會約一杯咖啡、或在某個不經意的傍晚聊到很晚。


一群人久久不願散去。


我大多只是聽,不急著給答案,讓他們自己慢慢說出那些想碰又不敢碰的疑問。


我發現,這樣的陪伴常常是雙向的。當他們說出那一句「老實講,我以前真的很相信,但現在……」的時候,我會感覺自己過去那些說不出來的情緒,好像也被一點一滴治癒了。


我曾經陪過一位在信仰裡掙扎很久的朋友。


他是一位在中南部教會服事多年的弟兄,曾經熱情、堅定,對人也總是溫暖有耐心。


某天深夜,他傳訊息給我,表示他想離開教會:「我不敢講,我怕講出來,會被說是離道反教。」


我什麼都沒說,只問他方便通話嗎。


那晚我們聊了將近一個小時,大多是他說,我聽。


我聽他說了很多,也什麼都沒決定。只是想靜靜地傳達:嘿朋友,你只需要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跟你一樣,正在學習不那麼急著恢復信仰的秩序,而是誠實地活過那段混亂。


我沒有試著說服他留下、也沒有教他怎麼禱告,只是讓他知道,如果他走出來,會有人在外面等他,不會讓他自己一個人掉下去。


後來他真的離開了那個地方。我們的聯絡沒有變得更密切,也不是誰拯救了誰,但那晚的通話,好像讓我也彌補了那個當年無法說出「我也懷疑過」的自己。


原來,有時候我們可以用很安靜的方式,幫一個人把原本樸實的信仰,交還給最純粹的生活。


我們都還在學習。陪一個人誠實地走過這些懷疑的幽谷,本身就是一種大人具備的能力。


說到這裡,也許你會好奇——我過去曾是什麼樣的信徒?


我曾是一位認真的基督徒,國中時受洗。學生時期幾乎天天去教會,週末也固定參加主日、小組,連升學選校、朋友交往、人生計畫、職涯選擇,曾經與信仰緊緊綁在一起。


當時覺得這樣很好,也的確讓我有一段穩定的成長期。教會裡有不少朋友重視我,我也崇敬他們。


我不是被排擠出去的,而是某一天教會牆外開始蠢蠢欲動,各種鋪天蓋地,足以讓社會動盪的事件,我也是從那段時間開始觀察教會領袖與會眾的反應。


心裡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縫隙,一個無法說服自己的念頭:


「如果神是這麼寬廣的存在,為什麼我對眼前的這個系統卻感到越來越窒息?」


「他們高舉主名,一直說要改變社會,轉化社會,但我覺得他們並沒有太瞭解社會。我再繼續待下去,變成跟他們一樣,是件好事嗎?」



起初,我以為是自己的問題。反省、認罪、禱告、思考,也逼自己「不要疑惑」。但那個聲音沒有離開,反而越來越清楚。


身為一位小小的公民運動青年,我也開始看見,所處的教會架構解讀人力管理、靈命成長,常有我無法理解的潛臺詞。


他們希望你乖、順服、聽話,因為這樣最方便管理。


這是一間大教會,有許多人要「管理」,盤點奉獻數字,寫上建堂目標,是每週不斷向會眾溝通的重點事宜。


有些在教會待久的人,對於眼前那些待完後又離開的人,往往會有一種很直覺的判斷——「哎呀他們是把人當成神了,才會失望」。


有些教會領袖很常強調:「人終究不是神,我們應該要定睛在神的身上。」


這個說法我也聽過很多次,熟悉到不能再更熟悉了。但後來發現,我卡住的問題並不在這裡。



我根本沒有把你們當神。大可不必高估自己。


我說的,是跟高舉自我同樣嚴重的事——缺乏常識。



我在意的是一些更基本的事情:我不懂,普通人能做到的溝通、同理與處事,為什麼在教會裡卻變得那麼困難?


明明是倡議「愛人如己」、熱愛敬拜、熟讀經文的人,甚至說自己擁有來自上帝的光照與智慧,可是當他們真正需要去處理實質的人際衝突、理解多元觀點,甚至比對各方說法後,看來需要承認自己有可能錯的時候,他們卻往往比一般社會中的朋友還更無能為力。


甚至因為他們自以為自己手握真理(用教會的術語就是「神的話就是聖靈的寶劍」),恣意砍向四方,原本是他們該努力溝通、理解的外邦人,讓我難以捍衛在多元、包容、自由的臺灣社會,有些人是可以這樣泰然生活還自覺不違和的。


人事已非,不想逐一舉例,因為這樣會顯得傷人、檯面算帳。但如果你也曾經感受過類似的失落,我想你不難明白我在說什麼。


關於這些,我在部落格留下的思考脈絡,也許可以視為在這條道路上的足跡。


有些人,確實可以強調自己有上帝的愛,只是在某些時刻——這份愛,愛得不知所云。


你不解,開始想舉手提問,他們說你「還不夠成熟」,甚至認為你是「被魔鬼試探」,最好多多去尋求神。


「誠實招來,你多久沒禱告了?多久沒好好聆聽神的聲音了?」


你感到疑惑,似乎只要你開始思考,就會被視為「偏離正道」——但那不是對神的質疑,而是對人的制度信心逐漸動搖。


我也看到,很多教會並不真的在意你有沒有認真活出信仰,或是對社會展現正面、有建設性的影響力。他們對自己的要求也是如此。


你歪斜著頭,發現有些教會領袖更在意的是,你有沒有來聚會、有沒有服事(用世界的話就是「願不願意當無償勞工」)、有沒有按時奉獻?在重要議題上,有沒有順服牧者的話?


再赤裸一點,就是更關注近期有沒有什麼名人、成功人士,打算來這邊聚會。然後自己有沒有拍照、發動態的機會。


在聚會裡,你不難聽到他們打壓世上的冠冕(比如金曲獎、奧斯卡、資產排名)。但現實生活裡,真遇到這樣的人,又貼得比誰都更殷勤。


你多想一次,就意識到,在這裡,最好的生存方式或許就是開啟自動導航,悠遊駕駛其中。


簡言之,用道家的精神,在基督教的環境吸一點新鮮空氣。


依我所見,教會的運作模式,更像是一個嚴密的行政組織,而不是一個願意與人、與社會同行的群體。


有些教會領袖,會號稱這是一個「共同體」,只可惜你湊近細看,發現這個共同體,沒有幾件你在乎的那些事情。


當然,也沒有你。


如何查驗?試試看,去問那群外表上最愛為社會禱告的人,他們禱告的那些主題,實質上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何以至此。他們講解的脈絡、事實與觀點,你或許會瞠目結舌。我曾經在部落格提過之前這些人的事蹟。


這讓人感到沮喪。但真正推動我思考是否要決定離開的,是我意識到——我不想再用這樣的方式去認識上帝,然後告訴自己沒關係。只要繼續是這個組織的一份子,就是要為這些言行負一定責任。


我相信神,但我不再相信——這個組織能再帶領我更接近祂。


我的「上帝與教會是可以分開看的」,論點從此萌芽。


這些年,我時常想起大學時期修的一門通識課。


那門課的教授是一位和藹的中年男性。私下說過,他曾經待過教會,後來對那裡的一切感到失望。


他是認真尋求神同在的人,但我覺得他沒有在那棟建築物裡,找到心中所嚮往的東西。


當時的我二十初頭,還是教會小組長,聽見這樣的分享,內心充滿想為信仰「扳回一城」的使命感。期末時,我特地到書店挑了一本自己覺得不錯的屬靈書,包裝好,在最後一堂課全部的人離開教室後,送給教授。


他接過書的那一刻表情很微妙,有點像是「孩子,有一天你長大就會明白,我現在的狀況,不是一本書就可以解決的」。


他行為上沒有拒絕我,很有禮貌地微笑、道謝,收下那本書。


我當然也知道,他並沒有因為這樣而重返教會。


如今我已經離開教會十多年,再回頭想起那個場景,才真正體會那句眼神裡,他始終沒說出口的話。


他應該很哀傷。當時的年紀應該是五十多歲,生命歷練跟我這位還沒大學畢業的孩子,所處的光景完全不同。


我後來想通,人生有些境遇,除非你真的走過、理解、並準備好承擔後果,不然最好別輕易地左右、猜測、甚至說教別人該往哪裡去。


那不是智慧,而是焦慮的好意。(也許只是出於焦慮、不必要的好意)


離開教會時,說完全不怕是騙人的。


我剛開始經歷了一段很長的自我懷疑期,覺得自己是不是背叛、辜負了某種「恩典」。


而也正是在這段時間裡,我第一次開始真的「自己尋找神」。不是被教導的那一套,也不是讀幾句週報上的經文,而是生活裡的對話、孤單時的沉默、還有那種在混亂、爭戰中依然選擇善良的意志。


在創業的那些年,我經常感受到試探的威力。公司內部或外部,時常面對香噴噴的利益向我揮手,或是「只做這一次別人又不會知道」的誘惑,看起來都是如此垂涎欲滴。


由於我三觀算正(希望),又是對某些價值觀始終有傻勁、堅持的人,所以沒有死在前灘上。


某個時刻,我體察到,我終於開始有能力重新看懂信仰這件事對生命的意義。



諸神的黃昏:當楷模殞落,你才發現這個世界沒有神

教會曾經給過我力量,也真的幫助我度過青少年時期的許多難關。


只是,我現在需要一種更自由的信仰方式,一種能夠呼吸的愛。


有時候還是會懷念那些在教會裡一起成長的朋友,懷念敬拜時大家彈琴的樣子,懷念禱告中彼此紀念,共同望向同個方向的片刻。但我知道,那些溫柔的記憶已經不再屬於現在的我。


我沒有離開神。我只是離開了某一些把自己當成神的人。


而這種對「大人」的失望,其實不只發生在教會裡。


曾經寫過那句玩笑話:有些信徒,每天哈利路亞久了,也慢慢開始認為自己是耶穌。


後來發現,這不是笑話。(單純是笑話我還能笑出來)


有些崩潰,不是因為你太天真,而是你曾經真的相信過。


就算走出教會,也有讓我足以用一生學習的案例。


我想起自己2014年,受朋友請託,去倫敦幫忙拍攝一場重要論壇。


那時,我還在里茲唸書,只是一個拿著相機、願意自費支援的年輕志工。


相信的大人
2014年,倫敦講臺。中研院學者黃國昌分享時間。



當屆論壇最受矚目的主角,正是黃國昌博士,當時他還在中研院,是我會尊敬的學者。


我不是法學出身,對他參與社會運動的狀況,也只有很素人的理解,但在那個臺灣最動盪的時代,他成為了我們抓的浮木。


同一年三月,學生佔領立法院的行動,仍歷歷在目,當時有許多人對於臺灣未來政治的全新想像開始萌芽。尤其是我這一代。


身為一位才剛學會基本操作的平面攝影師,努力在運動之後,因為回應朋友徵召,該年六月的倫敦,拍下了國昌老師當時最好的模樣,可作為我最真誠的見證。


不少他笑容可掬、侃侃而談的畫面,至今仍存在我的硬碟中。


然而今天再看到他,我已經不認識了。他的言行與立場像是被一種前所未聞的力量完全掏空了。


那些照片就像遺照一樣,意外記錄了一個靈魂還沒有走鐘時的樣子。


有人說:當你意識到這個世界沒有神,是一種最深的孤獨。


但我覺得那是一種真正長大的開端。你開始知道,那些讓你相信世界有秩序、有公理、有救贖的人,也可能失手、失言、失格。


然而真正重要的,不是把所有信仰都推翻,而是你終於明白——即使沒有神,也要選擇善良。


沒有誰會永遠是你想像中的樣子。你只要記得,那些曾經讓你眼睛發亮的時刻是真的,那些感動過你的聲音、笑容與文字,都曾真實發生過,就夠了。


不用怨恨,但要警醒。


前幾週聽小周直播,尾聲的QA時間,有觀眾提問:


怎麼看那些「至今還不相信大罷免是一般公民推動」的紅藍長輩?畢竟小時候看他們開口閉口都是反共,如今卻彷彿活在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小周的回應讓我久久無法忘記。我認為他當時的回答,不只用於政治——


「我只能再次警惕大人們,千萬不要在嚴肅議題上騙自己的小孩。不要把他們當白癡。因為等他們長大、知道真相的那一天,會對你極其失望。」


那一刻我心有所感。


小朋友是很聰明的。而那些把他們當笨蛋使喚的大人,常常才是最愚蠢的。


我們從小被教導要尊敬長輩、順從權威,但真正決定我們是否願意跟隨一個人的,從來都不是他的年齡、職稱或資歷——而是他面對真相的態度。


如果你願意誠實,我們還願意信你。怕的是,你連自己都騙了進去。


我想起那些曾投以崇敬眼神的業界楷模們,也是這些面孔促使我寫出了這篇文章。


現在的我,比以前更相信信仰的力量。不是因為我遵守了多少規則,而是因為我學會了:不依附權威或外在的宗教行為,也可以成為一個內心堅定的人。


講個有趣的小發現,我在部落格刊出系列文章後,經常無意間找回不少曾經的朋友。


幾乎每發佈一篇,就找回幾位。以我這種不太主動揪團的內向者,這裡彷彿成為了許多人的樹洞。


他們當中有些人已經成為業界的一方之霸,不再是當年那位脆弱、任人宰割的小孩。


許久未見,會先用私訊向我問安,也有人告訴我他們仍舊記得我寫的那些事情。而我們都很有默契,不在留言處直呼名諱,或是關鍵事件的人名。大家還是很節制地,想保護我們知道的那些真相。


有幾次跟他們約線上喝咖啡,也有約出來敘舊。


與其批判過去,我更好奇他們對於眼前的未來有哪些安排,他們是否還相信神,是否仍舊相信自己有能力改變社會裡一些能力所及的事。


發現那段時光,現在回憶起來,大家有時會淪為自我怨恨與否認,嘲笑自己當時怎麼會如此憨傻,而我覺得這也是很重要的體驗。


那種心靈神會的瞬間很神奇,雖然處於不同時空,也各自走上不同的路,我們卻經常在某個生命中的「失物招領櫃檯」,尋找我們生命中遺失的某段片刻。


如果周圍遇到也正經歷這樣的掙扎,我想對你說——那不是你的錯。


懷疑、思考、拉開距離,不代表你不夠虔誠。那只是你在誠實地活。


而上帝,從來就不怕我們誠實。



有一句話我一直記得:「遺忘,就是再死第二次。」


我想這是為什麼,有些崩解之後的名字,我還是會悄悄記著。即使不再追蹤、即使沒有再聽,也沒有強迫自己把那段歲月徹底抹去。


我不想讓那個時期的自己,跟著一起死掉。畢竟他也是真誠活過、愛過、相信過的啊。


那位曾經年輕過的小孩,當時也很迷惘啊,答應我,從今以後,你要好好照顧他。




相信的大人




成為那個自己能相信的大人



接下來,我想聊聊音樂。


看起來跟教會無關,但事實上,我覺得這兩件事帶給我的感受卻非常相近。


我對楷模(或說典範)的期待,不只存在於信仰體系,而是根植在整個青春期——尤其是音樂


之前有一群調查報導記者,前往探勘、理解那些在中國發展的臺灣音樂人,各自經歷了什麼樣的審查、壓迫與掙扎。


先引述馬世芳在報導者訪談的一段話。


這段話曾經帶給我力量,相信它在你未來的生命裡,也能扮演類似的角色。




假如我們想⾛上「通往⾃由平等博愛的道路」,這條路⼀定很漫長,我們需要爭取更多戰友,而不是樹立更多仇敵,我們應該求同存異,而不是檢驗彼此的純度。



更何況在創作的世界裡,許多最美的部分是抽象、模糊、難以言說,甚至一說破就沒有價值的。創作信念和政治認同是不一樣的東西,有時候你甚至要接受一個 artist 的矛盾和遲疑。但也不是說,我們就要無條件地原諒、放下、let it go,不是的。



所有的傷痛、心碎,感受「被背叛」,都是非常真實的。為什麼會這麼痛,這麼難過?因為他們曾經給過你那麼珍貴的禮贈,那個⼈曾經唱出你唱不出來的什麼,說出你講不清楚的什麼,你才會這麼愛他嘛,所以,要記住這個感覺。



記住這個感覺,假如你決定從此棄追,覺得這個人不值得再愛了,也不需要否定曾經得到的啟發與種種美好,畢竟那些感受還是珍貴的、依舊是真實影響過你的。




教會之外,還有另一種「楷模」對我產生過影響的,就是那些舞台上的創作歌手與樂團。


最近完整讀完報導者的深度調查報導,我發現這種成長軌跡很類似。


正面的感受,還有日後複雜的情緒,都有。幾乎是循著相同脈絡長出的——兩部各自獨立卻又相互呼應的電影。


我覺得人世間很多事情,都必須走過類似心理學提到的悲傷五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沮喪、接受。


來來回回,不一定照順序,甚至有可能以為要康復了,某一天又走回頭路。


唯獨真正經歷過一遭,你才能看清楚自己與它們的關係。


在我青少年時期,音樂是我另一個精神支柱,甚至可以說是一份信仰。


我喜歡那些能唱出靈魂重量的創作者,他們讓我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在困惑與疼痛裡浮沈。


我曾經一字不漏地背過某位創作人寫的歌詞,對他的作品如數家珍。


他的剪報、訪問、相關文章,我存下來看過無數遍,甚至覺得——這個人懂我,比任何人都懂。


那時的我,以為他們就是最理想的樣子。


他們當中有些人,更是勇敢展現一種很帥的態度:拒絕權威、反叛體制、創造自己的語言。


他們讓我看見什麼叫「為自己發聲」,也讓我更相信,自己的感受是有價值的。


直到後來,我長大了,他們也更成功了,卻同時也開始出現令人難以理解的言行。


他們為某些政治立場、國族認同站台,或是說出一些讓我無法認同的價值觀。


他們參加商業活動,合作的品牌是我曾經覺得他們會反對的價值觀。


他們在面對爭議時沈默,或者用一種模糊又閃躲的語氣帶過。


我理解他們的難處,偶爾陷入掙扎,想支持,但又畏懼他人眼光,低下頭,卻又不想直接否認自己的感受。


進退維谷。內心的聲音喋喋不休。


終於有一刻,徹底失望了。甚至比過去對教會的失望,更令我沮喪。


因為我曾經在他們身上投射過自己的理想人格。


那一刻,我才真正體會到一件事:


我們所仰望的「楷模」,不論是教會領袖,還是才華洋溢的明星,其實都只是人。


他們會老、會退讓、會疲倦、會矛盾,也會選擇自己要活下去的方式。


這個世界從來不缺英雄,但真正能在自己生命中留下長久影響的,不一定是那些曾經在舞台上最閃亮的人。


我開始明白——人生很多時候是在失望中學會分辨。


不只音樂,甚至風度翩翩的公民運動領袖,也可能會在未來的某一年之後徹底背叛你,背離曾經的信念。


成為一個你懷疑「我曾經看過的本尊現在是不是被關在地下室」的人。


你以為那群人能帶你抵達某個地方,但事實上,他們各有盤算,那條路最後還是要你自己走完。


你只能夠期待,他們此刻的計畫,與你希望獲取的共同利益,方向一致。


不然,背後捅刀,也是高頻率會發生的。


搞清楚,是你需要他們,反之,你甚至不確定他們需不需要你。


以前你在舞台下,看見他們天縱英才,心想這些人比你見多識廣,而你只是一介草民。


你做你能做的,相信他們會一起守護你們「共有」的什麼東西。


後來呢?


有段時間,只要聽見別人聊起他,或是看見他的消息,心裡就是冒出一股難以名狀的嫌棄感。


那份熱切曾那麼真實,卻像一封沒有人拆封的信,靜靜被擱著,最後連自己也忘了裡頭寫了什麼。


沒有特別去退追、退讚,也不曾去到他的社群平台留言咒罵,沒有正式道別,就是逐漸習慣無視。


還是努力想當一個理性的人,不卑不亢。


直到某天,響起那些熟悉的旋律,自己卻不想再跟著哼唱,不想再假裝一切沒發生過,於是就這樣靜靜地,按了下一首。


再次把這段關係放回心裡最深的抽屜裡。


有時候,一段信任的結束,就是這麼安靜無聲。


恕我直言,真正能撩起你,不經意突然讓你感到恨意滿盈的,也是讓你知道「自己曾經多麼深愛」的明證。


我懂了。不再急著相信誰能給我答案。不再期待哪個英雄,能說出「對的話」。


我反而更願意慢慢地去聽,去看,去感覺——這個人此刻說的話,和他的生命是否對得起來?


更珍惜那些即使跌倒、犯錯,依然勇敢站起來,在公眾面前誠實面對自己的大人。


我們都在學習成為這樣的大人。


常提醒自己,也告訴身邊正在懷疑的朋友——你不需要否定當時那麼相信的自己。


你之所以會這麼痛,是因為你曾經那麼深刻地投入過。那不是愚蠢,那是你愛過的證據。否定它,就像否定自己曾真誠地擁抱過一段關係。你可以說再見,但不必羞於回憶。


我也曾經責怪過自己怎麼那麼傻、那麼全然投入、那麼容易就相信了某個說得頭頭是道的大人。但現在,我會輕聲對那時的自己說:你沒有錯,你只是那時候的你。當時的你,確實在迷霧之中。


我漸漸明白,能夠同時看見「當時的自己有多熱切」與「現在的自己有多清醒」,是一種成熟。


成熟,也許不是要你否定過去的熱情與信仰,而是你終於能安然接受——你曾經那麼執著、那麼相信過一件事。這不會是弱點,而是一種證明你曾真實活著的痕跡。


你沒有墮落,你只是走遠了一點,懂得用更溫柔的方式回頭看而已。


也許你也曾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太天真,但我想說,那份願意相信的心,一直是你最珍貴的地方。


只要還想走出門,還願意繼續相信別人,繼續好好生活,那你就還沒有被擊潰。


我也是這樣,一點一滴把自己拼回來的。


現在,我不再尋找完美的典範,只想在風雨裡,繼續成為願意為別人撐傘的人。




如果你問我,什麼樣的人是「可以相信的大人」?


我想,是那種即使跌倒,也不隱藏自己;願意承認錯誤,也還保有對世界的好奇與善意。


不必得是完美的人,而是願意真誠面對每個複雜時刻、每次人性的混亂,仍選擇靠近心中核心價值的人。



他們不會用某個標準答案來控制別人,而是用自己的經歷,為別人,為後輩,撐出一點空間。


面對外人的質疑,他們懂得後退,也願意向前;不是因為他們什麼都不怕,而是他們知道,誠實本身就是一種力量。


這樣的大人,讓我想跟隨,也讓我想成為。




不再追求重新回到某個體制,而是在一次次清醒與困惑之間,找到自己的信仰。


這樣的我,比曾經以為的樣子,更有力量。


思考通透之後,終於可以好好疼惜自己,珍惜一路走來這麼不容易的自己。


文章的最後,也許你會問,沒了教會,沒了弟兄姊妹,那我現在怎麼活?


很簡單啊,就是繼續聽歌、寫字、照顧身體,也和幾個老朋友,在偶爾不趕時間的午後,聊點不需要立場與結論的天。


然後,一步步去練習,怎麼在沒有典範的世界裡,還能成為值得相信的自己。







影像來源:柯智元、ChatG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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