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者生存

by 柯智元
善者生存


魔鬼代言人


「只要願意接受這個條件,這些錢你都可以帶走。」


他的語氣認真,我低頭,細看數字,應該是十輩子也賺不到的錢。


藏在這筆數目的背後,是「幫他圓一個謊」。


這是幾年前我作過的夢。


真的是夢,不是那種鄉民說「我夢到我朋友怎麼樣」其實「自己就是他朋友」或是「這一看就知道根本不是夢」的那種夢。


我是個從來沒有蛀過牙的人。


並不是因為有多明白如何保護口腔,或是用餐之後都有好好刷牙。相反的,我隨性,甚至可以說是對這類事情毫不在意。


平時,我用的不是什麼特殊牙刷,家裡固定採買的,是那種最便宜,還印著四個俗俗的金色大字的「健康牙刷」。


使用的牙膏一點也不特別,就是臺灣一般家庭常見的,那種粗粗的家庭號黑人牙膏。


廁所的台子上從來也沒有出現過什麼獨家秘方的漱口水。


三十多年從來沒有蛀過牙,猜測是因為體質。


我是純屬幸運的人,可能唾液的酸鹼值跟一般人不太一樣。如此非比尋常的口腔環境,正好讓蛀牙這類困擾眾生的災難從未找上我。


每次去例行洗牙,醫生總是讚美牙齒健康維護得很好:「要繼續努力喔!」


下意識點點頭,其實滿頭霧水,因為這根本不是苦心努力來的回報。或說,我常疑惑:會不會從哪一刻起,我將從此徹底失去它?


回到那個夢。


把那份合約交在我面前的,是個我認識的人。稱不上特別熟,但就是知道名字。你懂的,就是那種活到中年生活圈常有的那種「朋友」。沒講過什麼真心話,但實際上也不算太熟識,偶爾看到臉書上會放幾張生活照但私下也從未去特別關心過的那種人。


他說他其實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樣。他擁有一家生技工廠,砸下重金研發出了一種產品,還在測試階段。無奈目前成效偏低,但股東已經投了很多錢,不得不先賭一把冒險上市。


他希望未來能夠賣給在意口腔健康的家長,讓孩子自幼就開始服用這種保健品。


開出的售價驚人,講句白話,就是他有百分之百把握「賺爛」。也想找我一起「飛」。


「為了讓小孩健康,父母總是很願意花錢的。」


他的表情很是得意。但我的表情很狐疑。


「可是我並不是因為長期吃你的產品,才從來沒有蛀牙的啊⋯⋯」


「是呀。但你要換個想法啊。只要能讓消費者相信就好。而你也真的沒有蛀過牙,不是嗎?」他問。


我靜靜呆望著那標緻的禮盒,還有旁邊天文數字的合約。


「可是這樣⋯⋯我⋯⋯豈不是說謊?」


「哎呀,不要那樣想啦,只要你不說出自己從來沒蛀過牙的真正原因,也不會有人真的知道。我們的新產品就差一個保證人了,只要有你,他們絕對相信。」


「但,吃了沒效⋯⋯你身為老闆,不會良心不安嗎?」我問。


「這世界的保健食品,有哪一樣敢擔保絕對有效嗎?又不是藥。吃『意念上讓身體健康的東西』,貨架上比比皆是,好咩?別想多了。只要看到你,他們就知道,如果還蛀牙,就是自己的問題。拿錢就好,其餘,沒你的事。」


他嚷嚷著,這世界才沒有人會跟錢過不去啦。是吧?


沒有回答他。但那場合令我渾身不舒服,只想離開。


眼一熱,心一驚。我突然醒了。


嗯,是夢。


詭異的夢。


回想起這段「不存在的旅程」,它對我而言很真實。


也讓我自問:「嘿,你是值得別人託付的人嗎?」



善者生存




水貨狀元



我曾經就讀的國中,是一間升學型學校。


當時成績還可以。運氣好的話,偶爾有機會全班前三,但最接近「王位」的一次,就只有第二名。


某次段考,當考卷一張一張發下,發現這次似乎得到一個很不錯的分數——這可能是我第一次有機會挑戰班排第一名。


班上有幾位熱心的同學會主動幫忙統計一下目前的「排名戰況」。一張廢紙,一支筆,算一算加權,結果很快就會出來。這樣不需要等到學務處公告,很方便。我們班總是只要考卷發完,就直接知道本次大致排名。


只要在教室每發一科,前十名幾乎就換一次位置。只有前兩名始終沒有動過——是我和另一位同學的競賽。


他的狀況跟我很像,甚至可以說其實他的課業長期來看,比我更優秀。他也從未拿過班排第一名。


在「即時戰況榜」中,我一直以微幅的差距領先那位同學。


戰局隨時可能翻盤。


「有趣喔,這次不論是誰當王,本班都有一位新科狀元。」


剩最後一科,幾乎準備定江山了。


老師先跟大家講課,核對答案。透過題目卷,我已經先扼腕——答錯了一題。


晴天霹靂。


就是這一題,一翻兩瞪眼。


「出題有點刁鑽對吧。但是這次我們班仍然有人考到滿分。不簡單。」


幹,應該就是他,死了。


輸了。


「柯智元。100分。出來拿考卷。」


老師唸的竟然是我的名字。


掌聲同時響起。


「我聽錯了嗎?怎麼可能?!」內心一驚,我起身走向前,在同學面前故作鎮定。


回座位細看答案卷,發現那題我確實答錯了,而老師在這一大題,卻用紅筆打了一個大大的勾。他真的完全沒看到。


這一題5分。我很清楚,「100分或是95分」的差距,會直接讓我從全班第一名,退到第二名。


該自首,還是裝沒事?


還是⋯⋯更生猛一點,直接順水推舟,把答案改成正確的——來一次「真相製造」?


「幹,要不要改?」


天人交戰。


老師在講台上環顧四周。


「大家看了都沒問題齁⋯⋯好,回收考卷!」


最後一排的高個子站起來,開始將考卷一一往前收。


手心出汗,近乎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


心一橫,帶著發抖的筆,我決定手起刀落。


「不管了。我需要這個第一名。」


我非常快速地把答案改了一下,讓同學收回去。


穩了。


這毋庸置疑是一張100分的考卷。真的穩了。


那次段考,是我國中生涯第一次拿到第一名。


但我後來不知道的是——那也是最後一次。


我今後再也沒有考到這種名次。包括模擬考,直到最後考高中的基測,我其實也沒有表現得比那位同學更穩定,更出色。他的實力,始終在我之上。


直到國中畢業,那位原本跟我競爭王位的同學,再也沒有考過班排第一名。而我卻很清楚,他其實是那一次的王。


問題是我——我殘忍毀掉了他誠實的努力。


那是一題的差距,對當時的我,像是永恆。


永恆的勝利,帶給我永恆的懲罰。


在那一天以前,我不知道什麼叫失眠。青春期的我,一向是個很好睡的人。


但那段時間,我好幾次半夜醒來,感到害怕,懷疑「會不會當時其實有人瞥到我在回收考卷前急忙塗改答案的可疑行徑」。


會不會有目擊者出來踢爆,我其實是水貨狀元?


「唉,你永遠只是個第二名啦。而且更糟的是,你還肖想偷走一個原本不屬於你的東西。」


真是可恥。這貪心的人,他的名字,真應該召告天下,講給全世界聽。


又一個在夢裡驚醒的夜晚。不知道是第幾次。總覺得有人知曉真相,去跟世界舉報「柯智元是個劣等的冒牌貨」。


「他不配這個第一名。這是他『製造』的。」


雖然這種人根本沒有出現過。


我不禁開始自我懷疑:「贏得勝利,對你是不是這麼重要?」


怎麼樣才叫「值得」?


回到文章一開始出現過的那場深夜叩問。


「你是值得別人託付的人嗎?」





善者生存



善者生存



不習慣在時事的浪尖,公開說什麼當下的想法。也不太敢去評論自己不夠瞭解的事件。


「我的評論毫無意義。這世界不缺我一個評論。」


時常告訴自己這兩句話。


最固定的行為模式,是當議題燃燒時,刻意擱置,靜待一到兩週,再慢慢從這些大小河流慢慢匯集出一點心得。


因為更想確定:在拉長的時間軸裡,自己關注的不只是這起特定事件,而是有沒有什麼更值得去想的事情。讓子彈多飛一會兒。這樣可以盡量避開過度情緒性的謾罵、酸諷、無意義的錦上添華,甚或是輿論過激,討論偏離事實的疑慮。


沒有要追求痛快,也沒有要什麼「按讚轉發再分享」。想寫才寫。知道自己資質愚鈍,不算是什麼有真知灼見的人。


「能不能寫出一點對自己未來更有建設性的文字」,是小小的自我期許。


這才是幾年後回看部落格時,更想為自己留下的足跡。




比起歐美世界,臺灣延後六個年頭,才逐漸在各個圈子裡燃起 Me Too 運動。因為這群勇敢挺身的人,我近幾週有機會在網路上讀到不少故事。意外的是,包括原本就認識的人。


某些人過去做過的事情一一浮上檯面,不論是手腳不乾淨也好,言語性騷擾也好,或是過往的界線、感情關係沒有處理好。甚至是沒有取得積極同意,違反他人意願的性侵犯罪。這像是一場大型的清瘡行動,從社會的每個層面延燒,一呼百應。


看著當事人的自白,或是迎戰的強力反擊(甚至也不乏對簿公堂),這些經歷讓我重新思考:活著的我們,路上勢必得面對很多試探。而我們的人生,正是「所有選擇的最終結果」。


看著一個又一個事件爆出來,知道自己過去人生裡還有哪些未爆彈的人,造成對方受傷的人,甚至從來沒有說過一句道歉的人,他們此刻是怎麼樣的心情?


「他們睡得好嗎?」


我想起國中時期的那位水貨狀元。


而立之年,我開始篤行三條處事原則:


一、說該說的話

二、做該做的事

三、不屬於自己的,別碰



這是我的「個人憲法」。發現在抉擇來臨前,有很多假設需要先演練一遍。


哪一條路才是我們該選擇的,從來沒有人有辦法事先告訴我們。但如果我們是習慣以終為始的長期主義者,可以先探索自己的真正在意的優先順序。


當初選擇跟朋友一起加入創業團隊,改變酪農產業,其實人生也像突然跳進一個全新關卡,和夥伴們一同越級打怪。這部「憲法」,真的有效快速幫助我知道如何分辨,如何實踐。讓我可以短時間內下很多看似大又困難的決策。


因為承認自己是一個軟弱的人,也知道當利益來臨的時候情緒會受到怎樣的波動,我體認到有些問題不能到時才模擬,最好要先想好,在當下才能坦然以對。


在我們公司裡,很常聽到 Amazon 的創辦人 Bezos 的爺爺小時候告訴過他的那句話


「聰明是種天賦,善良是種選擇。」


儘管時局幻變,AI 當道,資訊匯流的程度與密度,遠遠超越小時候認知的世界樣態,我依然認為這個世界,運行的「底層定理」不曾改變:


善者生存。


這四個字,是我總結這世間人際關係的運作方式。如果你只力搏當下,看一時輸贏,沒有要放眼三十年、五十年,那它的力道也許還不會彰顯。反之,如果你是用更長久的全局觀在省視自己做下的每一個決策,銘記這四個字,也許某個時候,它會幫到你。



面對一直爆出的事件,我們或許把行惡想得太過縮限,好像這類指控、訴訟,就只是「雙方」(個體)的事,但如果你曾經身處其中,會發現,其實永遠是「兩造」(兩個人或兩個團體)的事。


Hurt people hurt people. (受傷者恆傷人。)


我的觀點裡,當行惡之人一時無法克制自我,犯在對方身上的錯,這個傷口是會波及受害者周圍的人。比如對方的父母、未來的男/女朋友、配偶,甚至是下一代的孩子。行惡者,有時永遠無從知曉,也無從懺悔告解。


一生負罪,一生擔憂。恐懼當事人親上火線抖出真相的那一刻。


星火燎原。徹底、全方位地毀掉一個人,可以是瞬間的,可以是漫不經心的。但要真正重新建立,使一個破碎的人恢復完整,非常耗時,而且困難。


知道這始終不是一個總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世界,但對我而言,睡不睡得著,是我自己判斷應當如何行事的有效標準。(而我也相信有些人行惡後,可以仰仗自己的力量、背景或資源,所以照樣能睡得很好。萬千世界,百百種人。有人就是享受這種欺凌他者的快感,不覺羞愧)


國中的經歷,我開始告訴自己:寧可因為誠實,而輸掉一場比賽,也不想再用不正當的方式拿走一場不屬於自己的勝利。光明磊落的失敗,其實沒有什麼不好,因為你知道自己還有改善的可能、進步的機會。


有一天,或許當條件臻於成熟,你會在對的時間得到你該得到的東西。冠冕也好,肯定也好。如你所願。


若迎向勝利的條件仍未成形,與其認定為失敗,不如想成是「還沒成功」。只要人還留在路上,總是有自己可以做的事,可以努力的事。過程中,心情不一定總是符合預期,你可能會遇見極為糟糕、頑劣的人,但有些事情是可以控制的——就是你自己。


過去幾年,由於在籌備寫好友阿嘉「如何成為一位大動物獸醫師」的書,也意外翻到我在加入這個創業團隊後幾年,有一天,在日記封面上決定留給自己的東西。


如果是理想,我可以忍;如果是對的人,我可以等。



此刻無法確切記得當天發生了什麼事,但記得是某起事件後,一種情緒的谷底。我甚至現在有點心疼他,想抱抱他,為何當時他會想到可以向未來的自己說出那些話。


原來他真的已經一路陪我走了這麼久。而我從未察覺。


當這世界有許多選擇讓我們陷入掙扎,心底的聲音會告訴我們,如果,真的信仰善良的人是世界最後的存活者,這個當下,我們該做出怎樣的抉擇。


在 Kevin Kelly 的書裡讀到一句我蠻欣賞的話:「不要以人們有多惡劣就多惡劣地對待他們。要以你有多好就多好地對待他們。」


他更強調:「每當你在正確和善良之間做選擇時,選擇善良。沒有例外。不要把善良和軟弱混淆。」


遇見的試探,並不直接代表你會成為怎樣的人。


你回應的行動才會。



「你是值得別人託付的人嗎?」


每一個相信你的人的「下場」,全交由你負責。


有些事情,你想做對,只有一次機會。


可千萬別搞砸。




影像來源:freep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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