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群人都被掃成「中共同路人」。
一直想談這件事,用了三個晚上的睡前時間,手機打字。今天是補班日,剛剛一邊吃午飯,一邊完成最後修訂。
總歸來說,這是我對於任何光譜狂熱信徒的真誠叮嚀——也許乍聽刺耳,但心腸是慈悲的。
犯傻的北風
小時候聽過一則寓言,《北風和太陽》。
大意是說,北風和太陽都認為自己的本事最厲害,誰也不服誰。
地面正好經過一個穿著大衣的行人,他們決定來場比賽:「嘿,誰能先讓這個人把衣服脫下來,誰就比較厲害。」
北風先登場。
詭異的是,它發現自己越賣力,那個行人逆著風,只把衣服裹得更緊,最後還豎起衣領。
面對狂風,行人的武裝更堅毅強悍,不動如山。北風最終只能敗退,輪到太陽登台。
太陽出場,一發威,那個行人將衣服一件又一件脫掉,最後因為太過炎熱,乾脆全身脫光,跳到旁邊的小溪,直接降溫。
比賽結束。太陽勝。
我記得,這則寓言後來試著貫穿幾個老生常談的正向概念,現在回想起蠻無聊的,什麼「因為人各有所長啊」或是「要把對的人放在對的地方啊」之類的教訓。
長大後,回想起來這則寓言,我只覺得北風犯傻。或許也可以說太陽奸巧,但實情是身為幼年讀者,終究不知道遊戲規則是誰訂的,如果是北風,那它確實也沒什麼好同情的。
一個選手在還沒有搞懂現在是什麼情況以前,竟敢答應參戰。
開賽前,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啊?
無非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登場,然後立刻放出自己的大絕。
犯傻。
犯傻的事情,在這個世界裡,最好少做為妙。因為你不知道,還能夠犯傻幾次。
一個人如果沒有搞清楚他的最終目的,過程上,他依然可以很努力,只是現實卻朝向與他設想完全相反的方向去。
不論那個目的叫作「幫自己多爭取一些支持」還是「希望別人接受我的觀點」,手上只拿著鎚子的人,看到什麼都覺得是釘子,滿腦子只想要搥。
搥,是他唯一會的事。
搥,他只會搥,他擅長搥。遇到什麼都搥。只是大力小力的差別。
但有一天,終究會發現,這個世界長得不是原本自己想像的樣子。
如果知道自己有更多種工具,靜下心,重新盤點自己的期望與途徑,或許他會發現,同樣再回望這面牆,其實還有很多可能性。
因為被自己禁錮,思考無法超越框框。總緊握著鎚子,所以看到什麼都覺得該敲它個幾下。
終於有一天,敲到別人受不了。敲到自己眾叛親離,更輸掉整場比賽。
很努力,但最後卻發現,自己正過著一個自己原本完全不想要的人生。
宿命成型的最初,當事人能不能第一時間客觀地辨識出來?
究竟,我們是北風,還是太陽?這是一場怎樣的比賽?
達到怎樣的目的,對你而言才算勝利?
完美風暴:他們集體錯判中間選民的真實輪廓
王爾德說:「年輕人想要有信仰,但他們卻沒有;老年人不想要有信仰,但卻辦不到。」
世代、陣營、光譜,某種程度成為你我受轄制的標籤。
我們不用去經歷別種人生,也許幸運,但也可能正是我們自身理解他人處境的終極限制。
任何極端的兩派,可能是待在同溫層太久的人。而人間正道只有一途:想贏得歷史上的革命與運動,最關鍵的,就是中間派的挺身擁護與支持。
我卻以為,不論是極端陣營的哪一邊,他們經常對中間派產生嚴重的認知斷裂。
誤判,是值得恐懼的。最可怕的是,你不知道自己活在誤判裡。
什麼樣的族群是你認為的中間派?
廣義來說,描述中間派的方式,可以很簡單,也可以很繁雜。
簡單的說法,我傾向回歸人性。關鍵抉擇之日,他們心裡的感受是:「這一路上,誰對我好,我就投誰。」
好,這是觀察層面的基礎。繼續延伸下去呢?
深層點講,他們是各種多元考量因此無法給出明確答覆的族群,也可能正好完全相反——他們並沒有什麼特定想法。
而我的概略觀察是:他們並不像某些族群成天政治焦慮,因為現實生活已經夠疲累。
有些人每天辛苦賺錢養家,通勤的時候偶爾追個劇,聽些好笑的東西,週末的時候想跟對自己很重要的人,去吃點好康的。簡言之,有自己的生活目標,但對你說的事情或許興趣缺缺。
有些人確實不太理解什麼國號國歌國旗化獨漸統還是主權未定論,這輩子真正影響最深的一本書,是床邊抽屜裡的存摺。
有些人偶爾會撥出心力關注一下政治,但政治並不是他們生活的全部。(知道對某些人是,但這就是換位思考最艱難的挑戰之處)
同樣都沒有表態,或是不知道怎麼表態,這群人,在你的眼中,該是敵人,還是潛在盟友?
你如何定位他們,其實,從你講話、發文的態度就可以看出來。
你的人生經歷,也許比他們幸運,看過一些資料,讀過幾本書。但若因為這樣,就以為可以 diss 對方,往死裡打。這種敵我辨識系統,風險是高的。
是否想過,他們不回嘴,真是因為買單了你的觀點?還是辯不過你?夜深人靜時,不妨捫心自問:這兩種,你分得清楚嗎?
如果真正目的是「我希望你站在我這一邊」,有沒有可能,從上帝視角觀看你的所有作為,其實你是徹底失敗的?
甚至,可能因為你,他最終選擇加入你的對立面,因為你經常拒絕與他們溝通——在他們最需要你的時候。
一切議題的最終,我以為,足以說服人的論點,是同理與講理。因此一個人背後需要花很多功夫思考、消化,產生思想體系。
而講理,讓議題可以被討論,被質疑,各方找出資料以後,延伸,臻於完善。最後,我們得以拉近過去與現在,理想與務實,左與右的差距,現階段達成某種程度的妥協。
民主如果是一場漫長的修正,我們都只是活在很短很短的時限。
你希望對方尊重你的觀點,那你自己平時尊重他們嗎?
我們最嚴苛的挑戰,也許並不是眼前的某個危難或是國難。
反而是這件事:「究竟,我們能不能當一個好好說話的人?」
除了「中共同路人」五個字,平時能不能好好說話
嚮往自由、尊重個體、信仰民主的社會,該怎麼討論公共議題?
我認為,當一個人心態是真誠、謙卑,希望向對方請教一件事的時候,你狂丟一堆自以為好笑的迷因圖,以單向、線性的思考,告訴他們:來,這就是結論。全吃下去吧。因為誰好棒棒,誰好壞壞。就是這樣。句點。
這是很負向循環的討論方式。
是你「只願意」做到這樣子?還是你「只能」做到這樣子?
甚至,這是你「唯一最擅長的招式」?
處心積慮宣傳的末日再臨,隨著你的行動,末日是距離你更遙遠,還是向你更靠近?
一個議題,深究任何一個學科,已經出現的論述,搭配務實操作後的反思,鮮少出現「光榮偉大又正確」的唯一回答。
讀過越多資訊,只會發現,真實世界的複雜性,讓人難以對單一主題直下定論。
而這偏偏才是真實世界的原貌。
我們是否能學會與它相處?與它共生?
過去幾個晚上,一直在想,要對中間派說些什麼。也許到頭來,能夠吐出口的,只剩一個平和的呼籲:
「當你陷入公共議題的迷惘時刻,各方都告訴你他們握有真理,你不知道該怎麼辦,左右觀望之時,請記得這麼做。
去回想、觀察,究竟,是誰在嘗試限制你的思考,誰的終極作為其實是要讓你不再去討論這件事情。甚至最終害怕討論這件事情。
不論那個人所屬的陣營是哪個顏色、思想座標,容我提醒——請當心。」
幾週前,一大群 podcasters 面臨思想審查,不得不讓人想起之前選舉時,某些人被嚴厲要求正面表態,不然「你就是中共同路人」。
同路人之術這麼好用?讓人不用任何推導過程,就可以輸出了。但有沒有想過一種可能:如果誰都是中共同路人,是不是意謂著,或許,你說的這群人都不是中共同路人?
「只要質疑,或是不同意我們,你就是敵人。」
講話以前,是不是真的已經想清楚?如果沒有,你消耗的是前輩的陰德值,甚至還會賠上自己的信用。
關於自由的闡述,從小到大聽過不少。最常警惕在心的,還是康德的論點:
「真正的自由不是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而是你不想做什麼就可以不做什麼。」
對這句話的體會有多深,將主宰背景完全不同的我們,最終能夠在這座島嶼上,一起走得多遠。
也許,終有一天。我們真的會走到那裡。只是,我由衷希望,我們是一起走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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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面攝影:柯智元@高雄(韓國瑜市長被罷免後的週日,某個巷弄的寧靜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