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想在活著時辦自己的告別式?

by 柯智元
告別式



幾天前,我參加了J的追思禮拜。那是一場因生產意外帶來的告別,她的孩子幸運存活,卻從此失去了母親的陪伴。


家屬致詞的時間,她的先生希望我們這群朋友,未來能告訴J的小孩,她的媽媽曾經是怎樣的人。


我在台下聽了點點頭,但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J是我在英國唸書時認識的好友之一。那時我們幾個省錢至上的學生,想用最簡約的方式遊遍歐洲。


我們的固定班底,大多是八個台灣人——三男五女,加上另一大群外國朋友。


寒冷的冬夜裡,我們幾個人擠在B&B的小廚房裡,吃著剛出爐的馬鈴薯和深海魚烤盤,那份溫暖至今仍烙印在記憶深處。


而如今,少了一個人,這些回憶變得更為沉重,也更為珍貴。


記得當時,因為我不會開車,自願擔任旅行團的「後勤總管」,負責每天的膳食。每次落腳新城市,我總會第一時間跑去超市採買,然後利用住處的廚房,用烤箱給大家準備熱騰騰的晚餐。


白天時間,兩位男生則輪流負責駕駛,其他人也各司其職,有人查行程、找路、買票,有人在旅途過程負責製造歡樂。


我們這群臺灣人,什麼話題都能聊,包括一般朋友視為最敏感的主題——政治。


這段日子,是我這輩子最幸運、也最滿足的時光之一。


然而,J的離開,讓我們這個團只剩下了七個人。


追思禮拜結束後,我看著幾乎都已經各自有家庭的夥伴,問他們:「我們每一年是不是應該固定抽出一段時間,再像過去那樣旅行?大家可以帶上自己的家人,多創造一些回憶,也幫彼此多拍些照片。」


或許我們無法完全重現當時的歡樂,但我希望至少能留下更多的瞬間,給自己,也給我們珍視的人。



告別式的記憶拼圖


J的追思禮拜播放了紀念影片,用了許多我當年在英國幫大家拍的照片。


當時我仍舊是一個攝影菜鳥,有些照片甚至沒對好焦。看到這些隨手拍下的畫面,如今成了永恆,仍讓我感慨萬千。


那幾幕裡,有她站在里茲的 Parkinson Steps 前,身後是光滑的大理石台階和來來往往的學生,她雙手插腰,臉上帶著一種既自信又略帶挑釁的微笑,像是在挑戰世界;有她在倫敦街頭,攤開雙臂,迎著寒風喊出「自由」二字,聲音被泰晤士的橋洞迴響著,隨即又融進街頭的喧囂;還有某個寒冷的深夜,我們試著做烤棉花糖,她在小廚房裡笨手笨腳地翻動烤盤,派對燭光映著她紅通通的臉頰,她舉起一塊焦掉的棉花糖,大笑著喊:「你們一定要吃這個,這是我做的!」


畫面是如此熟悉,卻又遙遠得像是另一個時空的故事。


照片,是凝固的時間,是逝去瞬間的永恆見證。


當那些我曾隨手按下的快門,出現在J的追思影片中,我突然感到,這些畫面不再只是記錄,而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延續。


那時的我,對構圖和對焦都一知半解。每張照片都是一種嘗試,甚至有些模糊得像是記憶本身。


但看到這些照片在J的紀念影片裡播放時,我突然意識到,這些隨意捕捉的畫面,竟然成了她生命故事的一部分。


這讓我重新思考攝影的意義。或許一張照片並不完美,甚至遠離技術的標準,但它卻是一段時光的縮影,一份情感的載體。


我們在照片裡留住的,從來不是最完美的角度,而是當下的心情和那些與我們共享這個瞬間的人。


照片中的J笑得燦爛,因為她剛吃下一口我烤的鮭魚,還誇張地說:「Wow Tony,你做的這道菜,真應該拿去參加廚藝大賽的!」


而這樣的瞬間,隨著時間的流逝,在我們的腦海裡早已變得模糊,卻因為這些照片得以被記住。


看著那些影像,我彷彿能再聽到她的聲音。


更重要的是,這些照片如今成了她孩子的記憶拼圖。


從未想過,未來某一天,這些不經意的照片,會成為J的孩子瞭解母親的一扇窗口。


也許多年後,當他看到這些畫面,會知道他的母親是一個怎樣的人——一個樂觀、自信,喜歡挑戰的女子。



無法確定自己當年按下快門時是否意識到這一點,但現在,我明白了:攝影的背後,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翻看這些畫面時,我突然意識到:人生中總有太多話來不及說,太多事來不及完成。


當下,更堅定了一個念頭——要是能活著辦一場屬於自己的告別式,或許我在世的最後片刻會有所不同。



最後的道別



回程的路上,我反覆思索。


這十多年,一次又一次參加不同親友的送別,聽著那些對往生者深情的追憶,我總在想:為什麼這些溫暖的話語,總是在他們無法聽見時才被說出?如果能在活著的時候就親耳聽到該多好。


在未知的超自然領域,我的原始態度,其實很接近三原色的圖:基督徒、無神論者、不可知論者,三個大圈的綜合體,大概各佔三分之一,依不同的情境主動微調位置。


常覺得追思禮拜,並不是辦給往生者的,而是辦給還在世上的人。


送別J後,我腦中不斷回想起那些在追思禮拜上說出的話語。


J的老公說,她是他心目中的小辣椒:「她的是個善良的人,從小就願意為弱小者仗義執言。她總是為朋友付出,從不計較得失。」


這些話,聽著令人動容,但也感到深深的遺憾。這些讚美、這些感謝,為什麼我們無法在她還能聽到的時候說出口?


這讓我想到了一個畫面:如果我們的生命像一本日曆,每天翻過一頁,總有一天會到最後一頁。


如果那一天真的來臨,J應該希望自己能親耳聽到,摯友對她說我們曾經一起走過的路,是如何被記得的。


J一定也很希望聽到家人對她說,他們有多感謝自己曾為這個家庭帶來的點滴快樂,而不是等到她再也聽不到的時候,這些話才被說出口。


但我們在活著的每一天,好像很少去在意這件事。


不是不在意,而是「總是好像有更重要的事」迫使我們忽略。


我二十多歲的時候,想到自己生命的結尾,就動了「生前告別式」的這個念頭。


自己的典禮,自己主持。


不是為了讓自己成為焦點,而是為了讓那些重要的人,能夠在我面前,無所顧忌地把心裡話說出來,也讓我有機會回應他們。


這個看似詭異的活動,應該有笑聲和淚水,有熟悉的音樂,也有過去的故事。


我想重新把自己的每個生命階段,再活過一次。


那些在普通日子裡不曾說出口的話,那些因害羞或疏忽而被忽略的情感,都能夠在這一天成為主題。


電影《霍元甲》裡,有句經典台詞:「活著從來就不是一個人的事。」


那,這場自己辦的典禮?內容可以是什麼?


我希望能現場播放那些大家開玩笑列出的葬禮歌單。


我相信,當熟悉的旋律響起時,大家會一起哼唱,笑著講述某段往事,而不是陷入過度的悲傷。


我想,當那一天真正來臨時,因為這場提前的告別,我和身邊重要的人都已沒有遺憾。


我們在真正面對死亡的時候,可以多一些明白,少一些惋惜。


一些對自己生命最重要的人,會被我親自邀請入座,我們可以一起回憶過去、聊聊未來。


這不僅是一次道別,更是一次療癒的集體聚會。辦一個下午不夠,就再擇日辦一場。


這樣,當重病的人真的離開時,所有該說的話都已經說了,也就不需要再有什麼遺憾。


之後的身後事,也許不需要什麼遺容化妝。


希望一過世,就直接蓋上最便宜的棺木送去火化,或者用天葬、海葬,或是其他更簡單的方式回歸自然,我都能坦然接受。


對我來說,那些肉身的處置已經不重要了。因為真正的道別,早在這幾個小時(或是幾天)裡,悄悄完成了。


我想,當真正離開的時候,帶著這些記憶,平靜地走向下一段旅程。


一切從簡無妨,我真的無所謂,怎麼方便怎麼安排,都好,我沒意見。


因為,在這趟路上我已然獲得了許多未曾預料能夠獲得的美好記憶。


我知道,死亡對很多人來說是一個禁忌話題。但如果不討論死亡,就無法真正回推我們當下應該怎麼活。



告別式





討論死亡:更明白「如何活著」的時刻



在J發生意外的前幾天,我們幾個人正好辦了一場英國同學會。


很慶幸的是,當時我想到用視訊,連線了無法到場的她。當時她在醫院,準備等待生產。


後來才知道,那個下午的視訊,是我們的最後一面。這件事讓我感慨萬分。


還記得我幾年前生病的那段時間,有幾個人讓我遲遲無法忘懷。


他們是我曾經在學時期的朋友,但因為某些原因,我傷害過他們。


那段時間,我在書房把這些人的名字列了出來,一一透過臉書聯絡,試著把過去的事情講開。我把自己沒做好的地方,坦白向他們致歉。讓我意外的是,有朋友說他已經根本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


那一刻,我感覺像是在為自己做準備——準備好面對人生的終點。


雖然我不知道,那一天究竟什麼時候會到來,但至少可以讓自己在上場時從容一些。


後來回想,有些關卡,我竟然就這麼跨過去了。而如今,我僥倖活了下來。


從那條分水嶺後,現在的我,活著的每一天,都是賺到的。


常常告訴家人:「如果遭逢意外,把我勉強救回來,但已經改變不了結局時,請放手讓我離開。」


那幾年,我試著用更溫和的方式和他們溝通。我告訴他們,這不是一種放棄,而是一種選擇,一種對自己的生命負責的態度。


我不希望自己的生命最後被機器維持著,也不希望因為我的決定讓家人陷入長期的痛苦與掙扎。


希望當那一天真的到來時,我能安穩地離開,而不是成為家人的負擔。


那段經歷也引領我,後來與家人討論後,去參加衛福部認可的團體諮詢,透過醫師、社工師詳細解說後,正式簽署了預立選擇安寧緩和醫療意願書。


從那天起,我們之間的對話似乎變得更加坦率,也更加珍貴。每次見面,我們都會聊一些過去不曾提及的話題,像是他們年輕時的夢想,或是他們如何看待我成長過程中的那些選擇。我發現,當死亡不再是禁忌時,生命反而變得更豐富了。


規劃未來後,我心情平靜,因為重要的決定需要提早準備——同時避免把罪惡感留給你身邊最重要的人。


我告訴他們,如果有一天我必須面對無法治癒的狀況,請不要用機器強行維持我的生命,讓我可以平靜地離開。這不是一種放棄,而是我對生命的尊重。我希望,當那一天來臨時,我能帶著感謝和滿足,坦然走向終點。


我一直認為,一個人如果沒有寫過遺囑,沒有錄過一段留給摯愛的最後錄音,可能很難真正體會,當事情走到終點時會是什麼感覺。


我們始終還沒有準備好離開這個世界,因此我更覺得自己應該勇於談論這個話題。


死亡,是一扇誰都無法迴避的門。它佇立在生命的終點,像一片迷霧,提醒著我們生命的脆弱,也迫使我們承認自己對未來的不確定。但也正因為它的神秘,我們得以更清楚地看見當下的珍貴。


因為死亡,我們被提醒:那些平凡的時光才是生命最珍貴的東西。


一頓與友人共享的晚餐,一場與家人的輕聲對話,甚至只是與自己獨處時的片刻安寧,都是值得銘記的片段。正因為短暫,才更加美好。


開始討論死亡,我們才會更清楚地看到「什麼是真正重要的」。


是那些未完成的工作嗎?是那些日復一日的壓力嗎?還是那些我們習以為常,卻常常忽略的關係?


死亡提醒我們,要去珍惜那些對我們來說真正有意義的事物——一旦你找到了就能追尋內心的平靜。


當一個人知道如何安頓自己,就有無窮的力量去對抗未知。


深有體會,每一個道別都可能是最後一次,每一句話都可能是最終的記錄。


如果我們能意識到這一點,或許我們會更有耐心去傾聽,也更願意說出內心的感謝。


正如我在書上讀過的:「死亡不是生命的對立面,而是它的一部分。」


接受了這一點,死亡就不再是懼怕的終點,而是一次提醒,一次關於如何更好地活著的提醒。


終點何時到來,無人知曉。但我相信,真正的道別從不只屬於最後一刻,而在每一次微笑,每一句道謝,每一個擁抱中早已悄然完成。


如果那一天來臨,我希望自己能無愧地說:「我珍惜過、愛過,也用真誠告別過每一段生命中的相遇。」









影像來源:Pixabay、柯智元




告別式


留言給J:「我會努力把你的份也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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