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第一次走進市民書店,參加了美國國會觀測站舉辦的讀書會,陳思賢教授親自分享了他所翻譯的書。
這本書早在幾年前就讀過,並且順手查閱了一些相關資料,從未想過能有機會遇見這位將它介紹給中文世界的譯者。
這次活動應該也是這本書出版以來,陳教授首次公開討論他對美國反智傳統的看法。與其說這是一本書的讀書會,對我來說,更像是一位知識份子,在即將從台大政治系退休前的最後一年,對自己整個學術生涯、正義觀念,以及公共利益進行的自我省思與扣問。
這篇深夜的日記,比較像是一場活動後的自我對話,保留當下的心得,而非純粹的讀書筆記。想看內容的,建議直接去找原書來看。這篇文章不會有太多著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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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24年,重新審視這本上個世紀六零年代的美國著作,確實讓人感到有趣。我最初接觸這本書,是因為2016年川普打敗希拉蕊當選總統後,找來閱讀,想進一步瞭解美國社會的素材。八旗文化的富察,選書品味經常令我驚奇,那時候看到有幾位學者在不同場合反覆提及這本書,就決定真的買來讀。
陳教授表示,翻譯這類書籍是無法在學術上「增加點數」的,但教授並不在意,因為越來越感受到自己需要與一般讀者對話,認為這種「站出來」的急迫與必要性愈發明顯。其實,提筆回應主辦單位可心的邀請,願意實體參與這場講座,對教授而言就是一種行動的明證。
他提到,在現代美國的政治趨勢中,知識份子主要服膺資本與科技,成為所謂的「有機知識份子」(另一邊相對應的概念是「公共知識份子」)。然而,民眾長年處於沒有知識份子與他們站在同一邊的狀態。簡單來說,就是沒有智者能有效保護一般民眾,避免他們陷入現代發展的漩渦。時至今日,民眾依然看不清那些他們口口聲聲所支持的人,正是造成他們現狀的罪魁禍首。
陳教授多次引用薩伊德的話,叮嚀自己:「要時刻保持警覺,永遠不讓似是而非的事物或約定俗成的觀念牽著鼻子走。」公共知識份子應該像外穿道服的神職人員,只不過他們內心的神祇是「公共利益」。
我在腦海中迅速回顧了曾經見過、崇敬過的那些人,想著他們如今身處何地,最近又在臉書上發表了什麼見解。
如果有一天,你成為了自己過去不留情面、強烈批判的那種人,是很值得警惕的事情。
反智傳統的質變
陳教授身為政治哲學專家,這個晚上他談的不僅是專業知識,更比較偏向是知識份子做事的動機與人格的深層問題。他不只是談智識,更強調一位讀書人的人格正直,這讓我深有感觸。
美國走到今天這一步,不僅是因為知識份子的缺位,更可能是他們早已錯過了逆轉權力三角形(資本、知識份子、民眾)的機會。知識份子走向服務資本和科技,這種被長期固化、綁定的詛咒,幾乎無法逃脫,連帶讓整個國家受害。對企業家而言,這短暫看是好消息,但長期說來,人文學科領域、知識份子獨立性的崩盤,對社會將是全面皆輸。
早期美國社會的反智,主要源於對知識份子的厭惡,這可以理解。因為無論是否為美國公民,身而為人,大多數人潛意識裡都反感被拘束。而美國社會後期的反智,更多是資本支配與鼓動的變相產物,因此開始出現越來越多反移民的論述。這不再關乎智識,而是你竟然已經可以看到一條清晰的脈絡:整個社會怨恨的事情產生了質變。
1963年著作發表,直到現在2024年,反智的傳統依然悠長。甚至你要追本溯源,還可以追溯到那群「國父們」的決定。這場極度勇敢的大型社會實驗,沒人知道為何「國父們」決定就這樣放手讓一群小朋友來開一台設計精巧的大車。
身為讀書人,不論身處何方,最終都要面臨兩條道路的抉擇:要麼被資本收編,要麼在內心保持小革命,努力保持距離,讓自己成為公眾的知識份子,畢生關注社會的公益與進步。以人性來說,這確實是艱難的抉擇。
美國反智傳統的形成原因眾多,其中一個重要因素是實用主義。從亞洲的角度來看,這並不難理解。你甚至可以聯想到臺灣某位長期以來只看重理科的名人,時常嘲諷那些在學時期沒有選擇二三類組的學生。在這些「強調實用」的人眼中,社會科學領域似乎誰都能讀,且對社會的長期進步毫無貢獻。
比起台灣,美國有更為堅定的新教信仰貫穿在他們的日常生活。曾經我也身處其中,只是後來我察覺了某些事,選擇離場。
參與公民運動以來,見過許多學者。他們有些人至今仍在研究中國,二十年如一日,不難在許多守備範圍內會留意的研討會,看見他們發表最新的研究與見解。我也見過曾經玉樹臨風站在台上的倡議者,後來有幸走進體制,嘗試在政治工作上有所作為。深刻理解陳教授所說的「立德、立言、立功」是知識份子必須擔負的責任。
教授談到,最基本的立德,就是要讓自己保持超然,客觀檢視自己是否僅限於同溫層思考,而無法跨出去成為橋樑。進一步,他必須能夠立言,也就是幫助社會思考,成為一個行動者,參與社會對話、討論與審議。有時候,待在同溫層確實很舒服,但一個知識份子不能只滿足於此。教授心目中最高的層級是立功,換言之,參與公民運動,進行社會倡議,以實踐者的身分推動社會的必要變革。
我回顧生命中曾經出現過這樣的人,只是後來他們的故事,往往以失望作結。導致我這幾年不斷質疑自己,是否對這群讀書人抱有過多的救世主心態,導致我對一個平凡人類抱有過多的苛求。後來,我發現還是應該回歸內心,問自己:為什麼當初選擇人文社科這條路?
即使主修在大二那一年,已經轉向傳播理論,我仍然想保有對這方面的關懷。就算畢業後,看見老隊友上街頭,我還是下意識會想帶著鏡頭跟上去,看見他們轉發需要被幫高調的訊息,依然會仔細讀完,幫忙轉發。也許我從未如此誠實體察——因為心底裡還有一些信念,並沒有因為某些群體這些年的改弦易撤而有所撼動。
看遍幻術,聽過謊言,也見證了把自己原本大好前程,搞成一場又一場災難的人。
有些面孔,就這樣像沖走的土石流一般,只能永遠留在心裡。你從「曾經與他們並肩作戰」,變得「不再多提」。不禁懷疑,這是不是就像是長大、抽高時必經的「成長痛」?
讀了很多東西,很好,但最後你有沒有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樣子?而這個社會,有沒有也因著你的努力,成為你更想要住的地方?
如果答案是以上皆非,究竟是哪裡出了錯?
你期待從這邊帶走什麼?
原本不確定要不要發問,在講座最後的QA環節還是舉了手,跟在場的朋友提到了這一晚讓我想到的幾件事。
之前讀過一篇專訪,以色列的教育部長談到下一代的教育,他希望那些年輕的孩子帶走哪些東西。他的回答很精簡,字數精煉,說了三個他的期待:「會想,會感覺,能有願景。」
我時常在想,台灣的教育,制訂的人,希望我們最終帶走什麼?坐在課堂裡的人,又是怎麼思考這個問題的呢?如果可以先好好想透這件事情,也許我們的學習會更有意義。也或許,有些人會趁早離開課堂——因為此時此地,這裡完全沒有你在追求的東西,不如省點時間,幫幫自己。
走出書店,很想感謝自己報名參加了這場活動。後來回家查了一下部落格,上一次把原本放在日記的講座心得公開刊登出來,是2019年的事了。這五年,想過的事情沒有少,但在看到台灣的第三勢力在支持率上徹底凋零後,確實令自由派沮喪。
整個分享會的尾聲,我最頻繁想到的是兩個字:教育。
近幾年發現人類社會的盼望在於教育。因為那是我們這群成人長大後有機會回頭改變的東西。這種東西,有潮流,有修正,繼可見清楚的趨勢,也能寫入我們的內省。
一個生命有幸被上帝眷顧、挑選,成為知識份子後,追求正直人格的重要性,在這群幸運兒的心底深處是不是太少被提及?還是我們習慣工具化了學歷、文憑、量化分數、排名,只為了爬得更高,或是為了有一天更迅速、更勇猛地對處於下位的階級無情掠奪?
當一尊又一尊佇立的神像坍塌,我們能想像自己,有一天成為現在新聞上看到的那群人嗎?
進一步問,那些現在大家覺得想拼命躲避,彷彿身上有害蟲的人,他們可有想過自己今天的命運?
教授提到他時常思考的一句話:「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小小白話註解:大學的道理,在於彰顯人人本有,自身所具的光明德性(明明德),再推己及人,使人人都能去除污染而自新(親民,新民也),而且精益求精,做到最完善的地步并且保持不變】
如果一個人最後並沒有自發性地想培養正直的人格,那麼反推他前面所學到的東西,應該只是一些雕蟲小技,格局與深度都不足掛齒。陳教授講得很直白,但很切中要害。
埋首於政治哲學,走過長路的知識份子路程最終的體悟,也許足以成為我埋首工作之餘,偶爾該抬起頭思量的事。
非常感謝 US Taiwan Watch 的選書,也感謝法律白話文運動提供了這麼好的場地。2024身在台北,實在幸福。
期待十一月的選後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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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來源:Canvas、李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