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型正義》作者 Ruti Teitel,臺北講座速記。
為避免自己忘掉,先用最短時間內,生出一篇聽完講座的速記。
(註:以下是個人的學習筆記,所以只挑呼應到個人研究轉型正義這幾年走在這條道路上,今晚特別有感觸的幾個觀點。而非講座就只講了以下這些)
Ruti Teitel 現任紐約法律學院的教授,主攻比較法律。
她一開始談到,由於阿根廷裔的背景,梳理自己家鄉歷史的過程,讓她在美國的學術圈著手研究轉型正義。
《轉型正義︰邁向民主時代的法律典範轉移》這本書大約是在1999年出版,可能是英文世界裡,第一本討論「轉型正義」(Transitional Justice)這個詞彙的嚴肅著作。當時臺灣在紐約出版後一年內,立即完成中文翻譯,全面上架,應該也是本書在全世界的第一個外語翻譯版,但當時臺灣社會對於這個主題,依然是感到陌生,至少在民間的動能,遠遠不及2014年太陽花運動後的全面燎原。現在回顧,這本書距今已發表超過二十年,如今回頭研讀,依然對應著臺灣不同領域可以繼續思考的問題。
她在本書研究的案例,從南美、中歐到東歐國家,橫跨刑事正義、行政正義、補償正義、歷史正義、憲法正義,等多重面向,嘗試描繪出每個國家在步入民主化的陣痛期,各自如何處理有加害人與被害人的歷史真相。從抽象的轉型原則,到實質人民的生活——有了真相以後,該如何繼續走下去。
這是個艱難的綜合主題。
Ruti Teitel 也談到,她的下一本學術著作,將談到全球化下的轉型正義。聽完大綱,我覺得會是一本頗具批判力道的著作。
那本書將會討論到美國與其他國家之間的轉型正義議題,也會涵蓋以巴衝突最終的結局走向,甚至會討論到南北韓如果走上轉型正義之路,需要面臨到的課題(雖然上述這些都還沒發生)。
其實我的印象中,在世界第三波民主化的國家當中,不少國家發生了記憶政治全然分裂的問題。例如,同樣一個威權統治者,他在壓迫一個族群的同時,其實同時非常照顧另一個族群。今天,事過境遷,這些被好好照顧的後代,仍懷著感恩之情,甚至不只後代,有些當事人還在世。
當你現在要開始談轉型正義,既得利益者會認為,你一旦開啟這個話題,就是否定了他的過去,或是他的整個家族與人生。這是常見的現象,不是只有臺灣獨有。每一個要走過轉型正義的國家,多少都在面對與這股力量,嘗試建立溝通橋樑的過程。
因為揭露不同程度的真相,背後也表示每一個人要承擔不同的責任。如果故事究竟真相為何,從來沒有機會被述說,那可能會發生——真的該扛下更多責任的人,只背負著小小的壓力;不該扛罪的人,卻成為眾人的責怪對象。
就是如此殘酷的現實。
轉型正義未落實:仍舊隱藏的傷口
與談人黃長玲教授談到,回溯臺灣歷史,五零年代,殺人如麻的法官,其實集中在極少數的幾個名字。意即,並不是所有的法官都在幹這種事。
而如果,這個具體事實,民眾不知道,也沒有管道瞭解,那些五零年代擔任過法官的臺灣家族,連後代都終生背負著莫須有的「殺人魔」罪名。因為我們始終沒有明確指出,誰是當時的加害人,所以其他無辜的法官,也變成我們口中的殺人魔。對那些始終持守原則,秉公處理的法官,這個國家,對待他們的家族,他們的後代,真的公平嗎?
為何轉型正義艱難,同時又重要?因為它不是一時半刻就可以解決的問題。我們給歷史還原的時間,有時候太缺乏耐心。(這一段,Ruti Teitel 用「陳年好酒」來譬喻歷經完整沈澱後的歷史真相,其實具備更深遠的力量)
黃長玲教授也表示,在臺灣的歷史脈絡下談論轉型正義,之所以比其他的國家更複雜的原因,在於,我們不只面對記憶政治的分裂,還有國族認同的根本性問題。
比如,以西班牙為例子,轉型正義的過程中,他們確實在不同的族群之間,存在著記憶政治的分裂,但是他們普遍認為自己就是西班牙人,外面沒有另外一個強大勢力,不斷放送,告訴他們:「其實你們不是西班牙人,你們是我的人」。真要有類似狀況的,放眼世界,可能是幾個東歐國家。因為俄羅斯的存在,讓國家內部的認同出現角力與羈絆,但因為這個議題太大,在此文先不展開。
其實,講到臺灣內部的「記憶政治分裂」這個主題,跟我過去的研讀主題有對應,因此特別有感觸,所以筆記也特別多。
提問:全面拆除,還是建構詮釋?
講座最後一輪的QA時間,我詢問主講人 Ruti Teitel 關於威權象徵、符碼的處置問題。
因為這是我這些年下來,接觸到任何形式公民運動組織,很常面對攻防的一個主題。
我提問:
「關於威權象徵、銅像、紀念館、大廣場,這些符碼,一般我們面臨轉型正義,在臺灣最常出現的論述,我簡要歸納,有兩種方向。
第一種,是硬體上面的破壞。比如拆除,比如文化干擾,或是某種程度的去權威化,如噴漆,這類比較具破壞性的,我傾向把它歸類為一種。
第二種,是軟體、文化上面的再解釋。他們不主張拆除,而是順應舊有勢力。他們主張:既然你(或是你們的支持者)喜歡為你豎立雕像、銅像,那我就順藤摸瓜,你建立符號到哪裡,我就保留到哪裡。我真的徹底保留,甚至出動資源來保護它不受到傷害。只是每一個符碼的旁邊,我也插上一個牌子,重新講一次你做的事。
等於是我向歷史與未來爭取的,是今後文化論述上的詮釋權。同時,也將你建立的這些符碼,成為未來這片土地人權教育、歷史教育的一部分資源。
我想知道教授這麼多年研究世界各地轉型正義的案例,會怎麼看待這類符號進入民主化以後的處置方式。
這是一個完全開放的問題,我只是想知道你在研究這些不同國家的歷史過程當中,有沒有什麼觀點,覺得特別值得分享給臺灣讀者?」
Ruti Teitel 的回答主要分為三個面向。簡單條列如下。
第一,比較是立即性的。理所當然,在人權、自由處理上失當的威權符碼,我們應該停止歌頌、美化他們的行為,因為這件事情是有影響力的。
第二,是將歷史的時空背景逐漸與現實環境扣連。比如現在你走在柏林的街道,可以找到一些指示牌,表示在歷史的哪個年代、日期,這裡處死了多少人,或是有多少人受到了傷害。因著什麼事件,還有後續發生了什麼影響,讓今天的世代,行走在這邊,就算沒有人解說,也能夠深刻體驗到這些地點、符碼,應該具有的歷史感。行走一次,提醒一次。(她的這段回答,我特別震撼,因為幾年前,我在柏林走過非常多類似的紀念牌,她的描述,完全讓我回想起來那時的衝擊與感受)
第三,是將原先的這些符碼、紀念館、廣場,加上另一個歷史的重要環節:那些對抗壓迫的人,是哪些人。許多的老百姓在關鍵的歷史時間點,勇敢挺身,對抗威權。他們叫什麼名字?他們有什麼故事?你可以在文化重新建構的過程,把它書寫進這個威權的象徵,讓這場教育,可以因著過去的傷痕,發揮它應有的價值,寫進你們這座島嶼的記憶。
我發現 Ruti Teitel 跟我一樣,不是「拆除派」,而是「文化詮釋派」。
這段回答,來自於一位終生研究轉型正義的學者。
對我而言,確實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