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們譴責「換腦袋」這件事(2019年初心得)

by 柯智元
換腦袋 絕對主義者


交叉讀了幾本國內外談政治哲學、反思執政的書,重新意識到政治人每日面臨的艱難處境。


「換了位置就換了腦袋」、「髮夾彎」,這些詞彙,是待在社會運動界,耳濡目染,很常聽見對今日官員的針砭。


書裡面提到民主社會裡,不少真實發生過的案例。若將許多案例的背後,層層抽絲剝繭,會發現「使用者」與「管理者」這兩種立場、態度,存在不少差異。


作爲使用者,和作爲社會資源分配者,對於同一議題的切入點,極有可能是不同的。


偏偏讀者在時事評論時,特別容易忽略這一點。或是敵我識別完畢後,貼完標籤後,討論就停止了,難以再有進一步的修正與折衝。在臺灣更常發生的是,人們或媒體,開始去遍尋下一個政治明星,等待下一個「救世主」。


待在政治決策核心圈的外圍,如成天無所事事掛網的鄉民、大學學生、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不難發現,有些人在思考實質的社會議題時,經常把自我的偏好當成立論的基礎,藉此批判政治人物的政策。


但真輪到我們自己坐上同樣權力位子時,會發現政治人思考時著重的,與我們過去想像的戰場,是另一種全新風景。


積極面而言,一個決定,不能僅是自身的偏好,而是「如何在社會各方的偏好中取得賽局均衡」


消極面而言,這關係到身為政治人的聲望,而且影響到政黨,甚至是下一個選舉。


另個實際的切入角度,則是刺激我反思:為何中長期,可以真正深遠影響社會進入良性循環的事情不能做。因為只要「無法立即兌現」,民眾「無感」。若心一橫,真的硬幹了,做到一半,可能也會被在野勢力與媒體攻擊到滿頭包,胎死腹中。下一次決戰,未戰先輸,當事人需要為此擔重責。


因此民主經常是以「進兩三步,後退一步」的方式緩慢前進。有時會被迫停止一段時間,因為處於內在修復、調控的階段。


想起幾年前讀過的《理性選民的神話》,作者 Bryan Caplan 指出,民主社會的經常限制,在於選民事實上是無知的(這兩個字先當成中性描述,若當成貶義那我們就可能會落入是否該支持菁英政治的辯證)。他們之中,也真的只有很少的比例,願意花時間和經歷去瞭解複雜的政策。


選民身上常存的「系統性偏見」,再搭上鋪天蓋地的當代媒體攻勢,喜歡聽「小故事」的習慣,容易被熟稔人性的政客有效操作,在在加劇了選民對政策的誤讀。(臺灣人,很有既視感吧)


在這樣的現存限制下,給予人們權力(也就是選票),進一步延伸,很有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選民抗拒外貌不夠友善的實質隊友,又緊擁理性上應該排除的錯誤人選。


這是個很銳利的提問:民主素養不夠的人,究竟是否該與生俱來配有決策的權力?每個人真的都該享有政治權利嗎?(這個主題,可以搭配 Jason Brennan 寫的《反民主》刺激思考,本文先略不展)


回想人類歷史上投票的結果,或許某種程度,也解釋了為何民主的政治生態運作(不只臺灣),民眾經常看到不甚滿意的政治領袖,或是四不像的政策。


最常見的下場是,這群人的任期晚年,絕大多數狼狽、落魄。


讀新聞評論時,看到某人被指責「換了位置就換了腦袋」,聽起來很像是拿過去的自己來打今天的臉,而作為政治人,當個社會資源的分配者,如果不「換腦袋」,或靠著資訊「升級腦袋擴充容量」,其實反而才是非常態。


因為選舉時,上位前,他得到的資訊可能不夠全備,一心只依過去的想法做事,形成災難。處於選民的視野,沒有在上位者可以得到的資源與資訊豐富。


真正心懷惡意的政治人,也許存在,但被民眾錯殺的政治人,他們的前途,歷史又該如何裁決?


不同的權力地位,可能會有不同的「適切判斷」。


這個鐵錚錚的事實,連當事人也要到事到臨頭才真正體悟。


「絶對主義者」鐵定不滿於這樣的狀況。因為,他們深信標準只有一個,素人也該提升自己的水準接近管理者的高度。


這確實有點強人所難,因爲有些事,在坐上那個椅子之前是無法徹底明瞭的。想一想,為何任期的交接,經常上達數個月,就是因為選民能夠看到的資訊,只是冰山一角。日常的生活,其實是由非常複雜的生態系建構而成,深入肌理,漫入骨髓,形成每天我們日常呼吸到的,真正的政治。




何謂「絶對主義者」?


什麼是絕對主義者?不一定是在上位者。因為,能上位的人,經常需要淡化絶對主義的色彩,向中間靠攏。思想太激進,行為太用力,可能會流失選票。


更常見的,是未取得權力,但嚴厲批判執政者的山頭勢力:可能是對立面,有時候,是過去同陣營的老隊友。


激進派、一步到位派、魔法派、始終搞不清楚自己在幹什麼派,在不少領域的光譜,皆不難找到這樣的族群。


林濁水在《歷史劇場:痛苦執政八年》中寫道這麼一段,甚是有趣:


「絶對主義者在動員民眾支持他的主張時,最常說的是他已經『傾聽到了所有人民眞正的聲音』,然而任何人既然都只是有限的存在,他根本不可能聽到所有人民眞正的聲音,要做得到,那只能是千手千眼觀音,也就是說一個永恆界的,無限界的存在才可能。

所以當人說他聽到了真正人民的聲音時,他是自我神化了,自我僭越成僞神,這時,他做決定無比堅定,而心情平安,甚至喜樂,直到不知覺人間的痛苦。然而眞正的人,做爲有限的人,只能陷入有限無限矛盾掙扎,甚至痛苦地面對他的悲劇命運。」


上面這一段,是林寫鄭南榕與三島由紀夫的有感而發。


這週,幾本書交叉讀下來,最有感的是:民主社會中,真正的挑戰,從坐上位子開始。


政治工作者周偉航曾言:「有的椅子一坐上去,你就不再是你自己。」


不知道有多少政治人還記得自己勝選之夜的發言,兩年之後,再問一次,或是他走完一屆,準備卸任前,再問一次,這三個階段的對話,讀者應該會感受到不同的光景。


想起某次一位經歷生命波瀾的朋友,深夜的有感而發:「在你輝煌的時候,你的朋友認識了你;在你落魄的時候,你重新認識了你的朋友。」


權力的過程,或許,也是這樣的修羅場吧。





平面攝影:柯智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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