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交流有時候像是一場奇妙的實驗。
前幾個禮拜,發生了一件讓我印象深刻的小事,值得說一說。
事情是這樣的:我買了一個南韓製造的小家電。
由於這家公司在臺灣暫時還沒有代理商,當產品出現問題時,只能直接透過寫英文 e-mail 聯繫他們的團隊。
回覆的人,是一位負責亞洲區業務的南韓男生,我都稱呼他的英文名字——Jay。
因為我遇到的狀況比較複雜,跟系統的更新有關,所以他希望繼續追蹤我這位臺灣使用者的情形。
信件中,Jay 建議我們先互加 Line,他未來比較方便直接聯繫,我說沒問題。
慢慢地,我們的互動從簡單的客服往來,變成有些像跨文化的朋友。
Jay 的公司未來希望在臺灣立足發展,因此他需要長期規劃、研究臺灣使用者對不同社群載體的習慣。
我們因此有來有往,用英文交流了不少意見。幫助他認識臺灣之餘,他也回覆我南韓人會怎麼看同一件事。
因為彼此都不懂對方的母語,只能用第三方語言來溝通。日子久了倒也熟悉。
時間一晃就是幾個月。今年1月1日,我突然收到他的新年祝福——用中文打的「新年快樂」。
這讓我非常驚喜,也讓我開始思考:要怎麼回應,才能讓對方感受到同樣的用心呢?
於是,我打開了 Google 翻譯,輸入了一句簡單的祝福,翻譯後,貼上回覆給他。
就這樣,其實彼此不會講對方母語的我們,透過翻譯工具,完成了一次開心的對話。
那瞬間,我感受到一種奇妙的連結:雖然我們來自不同的背景、說著不同的語言,但科技縮短了距離,讓我們可以用彼此的方式說「新年快樂」。
Jay 用我的語言祝我新年快樂,讓我體會到語言的連結力量。這也讓我不禁想到,我們臺灣自身的語言挑戰——如何用更多人能懂的方式,去述說我們的故事?
腦袋立刻閃過,我生命裡遇見的那群人。
「為你所珍視的事物奮鬥,但以能吸引他人與你同行的方式去實現它。」
Fight for the things that you care about, but do it in a way that will lead others to join you.——已故美國大法官露絲·貝德·金斯堡(Ruth Bader Ginsburg)
臺羅戰士帶來復興?拆毀容易,搭橋才難
臺灣正在經歷語言的轉型期,而臺羅文、臺文字在不同社群平台的出現,讓我看見了一場關於文化與溝通的矛盾。
自2014年的太陽花運動以來,我在各種場合逐漸看到越來越多「無法一眼讀懂的文字」。
網路上有些人稱呼他們臺羅戰士或是臺語警察。
原來有一群人正在練習使用臺羅文,也就是以臺語發音書寫的羅馬拼音文字。
有些人會來指教你的書寫中文算不算是正統臺語。因為他們確實就是琢磨得比你深,也比你懂。
有些使用者甚至更強調不是「羅」(羅馬拼音),而是「正確的臺文字」。(在中文語境同樣是有看沒有懂的字)
這些文字對我來說雖然陌生,但能大致理解使用者的背景。
我從善意的角度看待他們:這群人多半擔憂臺灣的未來,反感中共統治下的社會樣態。
他們認為,臺灣就是臺灣。臺灣是我們共同的家。
我們相信的價值或許相近,但在語言的態度上卻截然不同。
我並非來自外省家庭,但成長過程中使用臺語的經驗不多。
我成長於臺北,住在嘉義的爺爺奶奶早逝,我也沒有經歷過隔代教養,因此,臺語並未在我的生活中留下特殊的情感印記。
甚至可以說,我對它的「鄉愁」比起很多同樣在臺灣成長的人是更為淡薄的。
會想要「續命」這股氣的人,我想都是有不少感情,不少故事的使用者。
我不是客家人,也沒有原住民血統,周圍說著這些語言的,大多是某些特定的朋友或電視台。
儘管如此,臺語對我而言仍有多層次的意義,相較之下,也是我最有感的一種語言。
講到臺語,我不會只想到「用這個語言罵髒話很活靈活現」,也欣賞它在詩詞朗讀中展現的優雅與端莊。
臺語歌更是我接觸流行音樂的引水人。因為爸爸買了非常多卡帶,習慣邊開車邊放。
雖然我平時沒有追看鄉土劇或布袋戲的習慣,但對於使用這種語言的人,我始終抱持尊重。
就像對一個不說中文只說法語的人,我也會試著去理解他們的需求。
語言本身並無高低之分,它承載著文化與記憶,也反映了人們對身份的認同。
一些人因臺語瀕臨消亡而焦慮,便在公開場合刻意使用臺羅文以引發關注。
這我能理解,但同時,我也知道,語言的本質,就是一種溝通工具。
何謂溝通?在我看來,就是「搭橋」。
「不只走向你,也讓你可以走向我自己。」
像我一開始說的,那位幫我處理家電問題,久而久之變成朋友的 Jay,想到使用我的語言直接祝賀我新年快樂,當時帶給我的驚訝。
「我嘗試理解你的世界。因為你對我來說很重要。」
這是我透過 Jay 能直接感受到的事情。就算他從未說出口。
每當遇到這種「我們才是對的,你們為何不跟上來」,總會想起馬世芳曾經寫過的一段文字。(意外在劉珞亦的節目上再次聽他講到,這篇文章我有印象)
⋯⋯我在青年時代也認識過同樣倔強、熱血、滿懷正義的同輩人,他們才氣確實遠不如李雙澤,我總覺得他們最大的問題是缺乏幽默感,並且深深相信他們可以改造世界,凡不這麼相信的人則必須被改造。
他們刻意不修邊幅,個個活成浪人模樣,彷彿這樣就可以擺脫他們多半不壞的出身,假裝自己屬於那個他們從未屬於過的階級。他們崇尚「草根」的土味兒,崇尚「素人」與「民間」這樣的詞彙,敵視精緻、敵視文氣、敵視「為藝術而藝術」。他們認為在這危急的時代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他們隨時要「啟蒙」你。
而我始終覺得所謂自由,就是讓人能有「置身事外」的權利。一旦我們變得和我們反抗的對象一樣無趣、滿嘴教條、隨時隨地逼人表態,那革命還有什麼意思?
—— 節錄自 馬世芳,〈從美麗島到龍的傳人〉
溝通從誰開始?語言策略的關鍵一步
每當關鍵議題延燒時,看著臺羅戰士在不同地方留我始終看不懂的言,展現己見,總會讓我不斷思考:
「如果一個人說出的話無法被大多數人聽懂」這樣的長期溝通策略是否有效,確實值得反思。
比如,今天有位記者朋友告訴我,有篇講述臺灣時政與財經的德文報導寫得非常好。
如果我對這篇報導感興趣,可能會努力用 Google 翻譯去理解內容。
但這需要我「多走一步」。若沒有這樣的興趣,這篇報導很可能被我輕易略過。
同樣的,臺羅文的使用者也面臨這樣的挑戰。
當一種語言需要你的受眾「多走一步」(甚至不只一步)才能理解時,這種努力是否真的能觸發,效果又會如何?
語言的力量,來自於它能否被理解,能否傳遞想法與價值。
別人聽不聽得懂,是一件事;聽懂了,認不認同,那是另一件事。
但有時候你連第一關都沒辦法通過,就搶先考慮後面的事情。有點太急了。
當你選了一條路,或許已築起結界:既困住自己,也隔絕了他人。
有些人認為,我們所使用的中文(華語)是殖民者塞給我們的語言,是一種羞辱的象徵。
因而某些人矢志終生說臺語、寫臺語,作為一種有悲壯色彩的文化反抗的方式。
我想,他們有時候是委屈的、承受惡意與罵名的,有時候也是「有志不得伸」的。
這種情感可以理解。但如果一種語言的使用只停留在少數圈子的自我表達,那麼它的影響力將非常有限。
內部溝通可以,但對外你是否能展現靈活、兼容,我以為是更重要的課題。
人生除了憤怒、期待被瞭解,是不是,還有其他?
語言本身不直接牽扯對與錯,但使用者的心態,會影響他人觀感,還有對這種語言的大宗立場,這也是事實。
擁有多語能力的人,能自由切換語言,選擇最適合的方式溝通,這是語言的真正力量。
倘若語言無法搭建連結,那麼它最終只會築起隔閡。
哪一件事情對你來說更重要,就去做——這是我不變的原則,也不認為自己有權過問什麼叫「更重要」。
以前在公民運動的舞台,這群人都是我們的盟友。
能理解某些臺羅使用者長年內心被壓抑的鬱卒與憤怒,但也必須平靜地指出:
「如果對外溝通策略無法調整,最害怕的事情,可能就會在眼前發生。」
歷史上,多數文化的消亡,除了戰爭或外力消滅,更多時候是因為內部失去了包容與轉圜的能力。
一個生態圈的組成要盡可能複雜,如此一來遭遇任何險阻,內部有各種的人才,來自不同領域、不同背景,才有辦法球來就打。
不論外界怎麼變陣,你們就是知道如何團結現有資源,擊退強敵。
多元性,是確認你們能不能長久經營的基底。
當你希望將所有成員洗去身上與你不同的成分,甚至開始打擊和你不同的階級,區分血統、資歷,反而是危險的開端。
我始終認為,你要讓別人加入你,你需要先讓別人喜歡,覺得你很不錯,往後才會開啟其他可能。
如果你希望形成一定程度的影響力,切記,要不斷回問自己:其他沒這麼懂的人,看到我這樣做,有沒有更青睞我的陣營?
這是很現實的抉擇:如果你很惹人討厭,看你為某件事氣得跳腳,沒人會心疼。甚至會鼓掌。
當你時間越剩越少,你對外用什麼態度,就更需要透過人際關係。
先要喜歡你,你的意見才會被聽進去。
衷心希望,我們能共同找到一條路,搭建一座橋樑,而非築起圍牆。
當我們願意靜下心、用對方式,這座橋就會越來越多人走,也越來越穩固。
讓更多人加入自己,這個陣營才有可能擴大。
如果在意的是拓展版圖、用更多元的背景豐富視野,承受混亂、共存、共生,有時就是必經之路。
語言是工具,也是文化。
但更重要的,它應該是我們彼此理解與合作的起點,而不是終點。
Jay 的一句「新年快樂」提醒我,語言不是障礙,而是禮物。
當我們願意為對方「多走一步」,橋樑就會在那一步中建成,讓彼此的世界更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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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來源:柯智元、Canv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