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哨、群眾,與煙火

by 柯智元
狗哨、群眾





引言


罷免案之後,看了不少人寫的批評。


週末,終於停筆寫完這篇文章的時候,也在想,到底台灣人追求民主深化、個人自由的歷程,遇到這一關,下一步應該做的優先事情是什麼。​


一向不太在勢頭上寫熱議話題。因為看著群眾對自己支持的政黨、人物的愛恨,交織濃烈。


可惜的是,在一定時間沈澱之後,常感覺缺乏實際建設性的反省,而且事件當下也很難想像自己短時間內該如何重整情緒,面對經營路線的修正、改革。甚至是懺悔。​


我人微言輕。充其量只算是個工作之餘偶爾關心時事的公民。與其撈過界評論時政,不如嘗試描寫那些我察覺,某些群體困境隱而未現,卻又不斷逃避的心理狀態。


如果真要講週末之後有什麼擔憂,或許,是逐漸體認到一個可能徹底分化的台灣近在咫尺。


若以為我說的是傳統的藍綠互不相容,可就大大會錯意了。​


其實更想說的,是同盟內部的裂解。​


這才是往後更大的危機,而且看狀況已然越來越難逆轉。​


歷史告訴我們,兩兵相接,與其正面衝撞,不如在帳幕裡製造更多促使裂解的元素,丟入對方陣營。然後作壁上觀,等待進攻信號。


想用成本最低,但最激烈、不可逆的手法,分化一個共同體,第一要務,就是製造混亂。​



要對抗這個枷鎖,我深信需要回到更源頭。嘗試回想、描繪出,那種因為恐懼的拒絕融合、妥協,與不自由。​


「混亂,究竟是如何開始的?​」



隱形指令



有沒有想過,如果手上有一種特殊工具,就算你對著站在正前方的人們大吼,他們依舊什麼都沒聽到。


而你特定要溝通的那群對象,就算站在大老遠,耳朵卻能夠聽得清清楚楚你發出的每一個字?


這個工具在現實世界確實存在。只是溝通的對象不是人與人之間,而是人類與牧羊犬。


狗哨(dog whistle)是澳洲牧羊人為了呼喚牧羊犬,常用的一種高頻口哨。


吹哨時,旁人聽不見,甚至主人自己也聽不見,但牧羊犬卻能清楚聽到訊號。


小時候我們在課本學過,人類的聽覺頻率約略落在 20Hz ~ 20000Hz。而狗的聽覺頻率大約是 67Hz ~ 45000Hz。


這段頻率上的交疊與差異,我這種文科麻瓜看了,就當成是一種知識,記憶起來,生活裡派不上用場。


而在專家的眼中,卻可以閃出腦內金光:


「嘿!那人類為什麼不設計出一種哨子,可以鎖定發出介於 20000Hz 與 40000Hz 之間的頻率啊?」


聰明。這樣一來,我們在呼喚狗的時候,其他人依然享有寧靜,得以自顧自地生活了。


真是厲害的假設,而這種工具也確實發明出來了。



這就是狗哨的本尊。我只有聽說過,至今還沒觸摸過也從未使用過。(來源:Pixabay)




最近觀察時政,想起一個以前看過的詞,叫作「狗哨政治」(Dog-whistle Politics)。


開始注意到這個單字,是從外電報導與評論裡,評論家解析美國前任總統川普屢次爭議言行時,高頻率使用的一種描述方式。


那時第一次看文章,還沒看懂。特別跑去查英文字典,想知道這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


原來,它是一個對現象的描述,並不是真的貶義地指涉當事人的溝通對象是條狗。(這是很純正的澳洲英語)


大意是說,有些擅長煽動的政治人物,或特定團體,他們在做政治宣傳、公開演講的時候,會刻意使用一種曖昧不明的修辭。


這種宣傳手法,在一般的選民聽起來沒什麼問題,但在特定聽眾的理解裡,就有被解釋成另一層意思的機會。


我想,這種宣傳手法不只在美國、巴西,鬧哄哄的臺灣其實也不難看到。


不只政治人物,尤其是他們周邊的帶刀禁衛軍,或是四散各地,來路不明的政治領域「小說家」(這類人似乎有職業化的趨勢),也喜愛這類文章的延伸寫作。


原本第一手好好的內容,轉幾手後,走鐘變成另一種語氣的放話。有時候小事會被講成大事,或是,原本該是大事的,消聲匿跡。


腦補與現實,真假參半,要嘛過於輕視對手,要嘛超譯既有條件。事情的演變,經常不如我們起初的想像。


在群眾當中,能拉回現實脈絡好好討論事情,在這個崇尚個人自由最大化的時代,已是一種奢求。


其實,能清楚區分什麼是事實,什麼是觀點的發言者,就已經先篩去過半的人了。


保持客體化思考的意思就是:我們有沒有靜下來,仔細聽聽看,自己講的那些話?


質疑自己,那真的是該講的話嗎?


行走江湖戰火,我們很難不疑神疑鬼,猜測對方的手上,公開講話的時候,是不是藏有隱形狗哨,下達隱形指令。


你甚至會被自己「以為理解的意思」感到無限生氣。


但可能在另一個世界裡,你以為的那句話,從來沒有被說出來過。


你的對手也死巴著不放,死命抓住你曾經說過某句話。就算你認知到這種指控子虛烏有。



煙硝


意志論的代表之一,法國哲學家兼史學家 Ernest Renan 認為:「民族是每日的公民投票。」


而在台灣的內部,是以1980年代後民主深化,共同體認同、公民參與、追求自由為角度出發的。


有前輩說我們台灣人是好國好民。也有前輩不斷提醒這座島嶼的居住者,要抬頭挺胸成為一個勇健的台灣人。


在2021年的今天,如果願意重新拿起哲學,討論哲學,對焦我們究竟想住在怎樣的島嶼,相信會很有意義。


在網路時代啟動敵我辨識,其實我們很難說服,也很難被說服——如果我們以為公開寫點文字就足以叫作「建立溝通橋樑」的話。


共同體與個人自由,這兩個課題的發展,從盧梭的社會契約論開枝散葉後,就經常陷入兩難:


「如果要為了讓共同體更為團結,先稍微壓抑個人自由,或是完全相反,為了彰顯個人自由,能不能先稍微犧牲共同體利益?」


這種難有結論的思辨,其實正好回扣到過去幾年台灣的分化現狀。


若社會陷入兩極化,光譜兩端無所不用其極、想方設法的,只能是如何用最短時間內,凝聚最大砲火,徹底殲滅對方。


那,我們是否還可能擁有一個討論公共議題的對話空間?


當不同意見的人,在現實生活中難以對話,真的只剩下對決投票是唯一取得共識的方法。這究竟是不是我們期待的民主運作?


或問得再更精確,這是不是我們「矢志追求」的民主運作?我們對民主體制的終極想像,只能到這個層次的期待嗎?


如果有人認為責任全在另外一方,因為「我們明明就很願意溝通,但你自己看看啊,那位對手勒?」


「所以嘛,毀掉這個公共討論空間的,是他們。」


經常這樣想,對吧?


且這麼回應:其實你的對手也是這樣想。


有沒有可能,你們本質上是同樣的人呢?既然擁有同樣視野,又使用同樣手段的人,為何你相信自己在對手面前,敢曬出優越感?


當一個公民社會的素養、信任基礎是足夠的,裡面有人犯錯,這個社會自然也會啟動修復。


它內部自我修正的能力,會隨著公民意識增強,回血的能力也會很快。


當我們真的決定要就議題開戰,為了不誤傷友軍,勢必得先劃出「我們」這條界線的時候,該以什麼為限?


在你心中,什麼是「我們」?什麼不是「我們」?


排除了那些面孔後,「我們」會真的有辦法走向心中期待的終點線嗎?



你會抗拒餵食嗎?




Stephen King 說:「在作品仍如一片剛佈滿新雪的地面時,給你自己一個機會去好好思考,在還沒有別人的足跡影響之前,保留住自己的想法。」


就算不是從事藝文創作領域,適時的自問自答,有助於我們更認識自己。


我特別推崇,如果狀況允許,大家打開手機,偶爾錄下自己的聲音,或是通勤時隨性寫點字,透過這些素材來理解自己腦內對世界、對社會的構造。


定時保留一些思想上的痕跡,以便回首翻閱,看看自己的判斷,與真正發生的未來,兩者之間的落差。


這些自我對話,在喧囂的流光裡,是要特別給出時間與空間的。


我們每天趕車、追劇、吃飯、工作、開會,感官被眾多管道不間斷餵食,但有沒有嘗試詢問自己「對於某個特定議題為何我會那樣想?」


深信某些族群不算是「我們這一方」,或是「絕非善類」。這是有效分化的第一步。原生內建在你腦中的最佳槓桿。它非常容易翹動,讓你毫無抗拒之力,瞬間上鉤。


「如果真要在網路上攤牌吵架,最後的事實是,我們終究沒有誰是真的說服得了誰的。」


這句話是潛水多年的田野觀察。但我們又很篤定,持續堅守自己的信念,原本以為在平台上,真理有機會越辯越明。


「辯論使我們更靠近真理」的那個公共議題,筆戰後回頭一看,不動如山。


想通這件事,我後來修正習慣:「如果有什麼議題想討論,盡量在與人面對面時才講。」


熟人很好,陌生人也罷,因為如果我無法解讀你的表情,聽到你第一時間的語氣,其實我必須承認——我根本沒聽懂你。


只要不是當面講話,其餘時間,我不斷叮嚀自己,回到書桌,繼續閱讀,專心寫作就好。


無關窗外,或晴或雨。


有些話,與其掙扎回應,不如從歷史的角度去想,此刻,在這個困局之上的枷鎖,是什麼模樣吧。


也許根本不是問題本身,錯誤的是我們認知問題的方式。


用盡力氣,描述你想弄明白的事情,直到你越來越接近問題的核心。


探尋真理的路途上,有些頻率的聲音,你不一定需要總是聽得到。除非渴望它的指引。


但同時,也更要當心——因為那些哨音,並不是原本內心的聲音。


而你卻已經習慣了,有哨音指使的生活。



隔很久後才寫的後記



這篇文章想深挖的現象,不只是某個特定政黨內部的裂解。



更多更深的危機,是所觀察到,廣義上的DPP支持者,與其他本土派小黨支持者之間的持續分化。



這些人,最初在2014運動期間,直到DPP取得政權以前,都是可戰略合作的盟友的。只是每個人選擇的戰場不同,路線相異,倒還不到終極信仰之爭的鬥爭程度。但現在,似乎已經動到「根」了。



若真的策動內部分裂,戰友鐵定會倒地不起。政治雖然難免有對決成分,但其實也有融合、妥協與合作。這是作戰前,必要清楚盤點的ABC。



激化這一塊,遠比單純DPP內部的派系鬥爭,長遠來看,更令人擔憂。



有些運動,我們很常引用日本時期,理想主義色彩濃厚的醫生蔣渭水,對著台灣人喊的那句:「同胞須團結,團結真有力。」



而令人心痛的是,這句話的脈絡,其實是1927年,臺灣文化協會因為內鬥面臨正式分裂。那一句,完全不是你以為的正能量雞湯,而是有重量且沉痛語調的。



回到我一位朋友講的:「別傻了。越常需要喊團結,喊幸福的地方,大多找不到團結,也找不到幸福。」



希望我們不是在一百年後,一本掉在地上,破爛又掉頁的《島嶼回憶錄》裡,後代隨手拿起翻閱,才看到朋友的這句提醒。





(圖片來源: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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